第30章 病来如山倒
明公馆主楼内院
明轩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明海的房间,心脏狂跳,脸颊火烧火燎。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他急促慌乱的脚步声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回响,如同他此刻狼狈不堪的心跳。
他一路冲回自己那间偏冷的西厢房卧室,背靠着紧闭的房门,大口喘着粗气,试图平复那几乎要跳出胸腔的羞耻感和恐惧。
目光瞥见梳妆台上那座珐琅彩西洋座钟,时针无情地指向了危险的位置——离学堂上课的时间所剩无几!他心头一紧,暗暗叫苦。顾不上许多,他冲到脸盆架前,用冰冷的清水胡乱抹了把脸,试图洗去那份狼狈和羞耻。
水珠顺着下颌滴落,镜中映出一张苍白惊慌的脸,眼神里还残留着方才在哥哥房中的惊悸。
他抓起书包,几乎是冲出房门,沿着旋转楼梯疾步而下。经过餐厅门口时,食物的香气飘来,但他胃里翻腾,毫无食欲,只想立刻逃离这座令人窒息的大宅,奔向能暂时喘息的学堂。
就在他即将冲出主楼大门时,一个身影拦在了面前。
“少爷!”
是小林子。他显然已在门口等候多时,脸上带着关切,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紫檀木食盒。
“就知道您会空着肚子跑!”
他将食盒塞到明轩手里:
“老爷特意吩咐厨房给您准备的,都是您爱吃的点心,带着路上垫垫。”
明轩看着那沉甸甸的食盒,却像捧着烫手山芋,下意识地摇头:
“不行…家主知道了会生气的。他不许爹爹…私下给我准备东西,生活费我必须自行解决…”
他声音里透着不安,仿佛明海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正从某个角落盯着他。
小林子连忙道:
“少爷放心!这不一样!这是早饭,不是额外的生活费。而且…”
他顿了顿,眼神有些犹豫,似乎在斟酌措辞:“而且,我特意请示过大少爷了。”
“请示过家主?”
明轩的心猛地提了起来,紧张地抓住小林子的手臂:
“家主…他说什么?”
他生怕哥哥又因此迁怒于父亲。
小林子看着他紧张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怜悯:
“家主说…只要不耽误您按时到校学习,吃不吃早饭,怎么吃,他都不会管。”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提醒的意味:
“不过…家主还说了,”
他看着明轩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如果您因为不好好吃饭,搞坏了自己的身体,让他在老爷面前无法交代…他会认为您是故意和他作对,故意挑事,制造家庭矛盾。”
这话如同冰锥刺入明轩心底。他明白了。哥哥的“不管”,并非宽容,而是另一种形式的警告——他的身体,已经不仅仅是自己的事,更是哥哥用来向父亲“交代”的筹码。他不能病,不能倒,否则就是给哥哥添麻烦,就是“居心叵测”!
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涌上喉头。他深吸一口气,用力点点头,声音干涩却带着一种认命的平静:
“知道了…我以后争取早点起床,好好吃饭。我不会饿坏自己…不会再让家主…在爹爹面前为难。”
说完,他不再犹豫,猛地掀开食盒盖子,抓起里面还温热的糯米糕和豆沙包,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仿佛那不是食物,而是必须完成的任务。他一边用力咀嚼吞咽,一边脚步不停地向公馆大门外冲去,背影仓惶而急促。
“少爷!您慢点吃!小心噎着!”
小林子追在后面,担忧地喊着。明轩却充耳不闻,只想快点逃离,将那份沉重的“枷锁”和满口的点心一同咽下。
…………
数日后清晨·餐厅
一连数日,明海都早早起床。他先是在宽敞的练功房里打了一套拳,汗水浸湿了丝绸练功服,紧绷的肌肉在晨光下贲张有力。这是他多年在异国他乡挣扎求生养成的习惯,也是他掌控自身力量的一种仪式。
结束后,他简单冲洗,换了身笔挺的深灰色西装,便前往父亲明守正的卧房请安。然而,和过去几天一样,迎接他的依旧是紧闭的房门和门内死一般的沉寂。明海在门外站了片刻,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情绪,最终只是对着紧闭的门扉微微躬了躬身,转身离开。
餐厅里,巨大的长条餐桌铺着雪白蕾丝桌布,银质餐具在晨光中闪闪发光。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和烤面包的香气。明海走到靠窗的沙发坐下,随手拿起一份当日的晨报,目光落在铅字上,心思却显然不在此处。他时不时抬眼瞥向楼梯口,眉宇间渐渐凝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润玉穿着一身鹅黄色的洋装,像只轻盈的蝴蝶般飘了进来。
“海哥,早!”
她欢快地坐到明海旁边的单人沙发上,拿起一片涂好果酱的面包咬了一口,随即也顺着明海的目光看向空荡荡的楼梯口,漂亮的小脸很快皱了起来:
“哥,那老头是不是故意的啊?都这个点了,怎么还不下来?架子可真大!”
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满和娇纵。
明海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腕上的金壳怀表。指针清晰地指向八点多五分。明守正一生严谨自律,明家数十年如一日雷打不动的早餐时间,是这位前家主亲自定下的铁律,从未有过例外。即便如今失势赋闲在家,心绪郁结,偶尔闹点脾气,也绝不该打破这维持了半生的习惯。
一丝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爬上明海的心头。难道……是身体出了状况?老头子最近气色一直不好,昨天晚饭时似乎就没什么胃口……
这个念头一起,瞬间攫住了他。明海猛地将报纸扔在旁边的茶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他霍然起身,脸色沉凝,一言不发就大步流星地向餐厅门口走去。
“哥!你干嘛去?”
润玉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放下面包追上去。
“在这里等着,我很快就回来。”
明海头也不回,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润玉被他冷硬的语气慑住,下意识地停在了餐厅门口,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通往主楼的走廊转角。
她气恼地跺了跺脚,回头看向一直如影子般侍立在沙发后方的赵飞,迁怒地呵斥道:
“喂!赵飞!你主子干什么去了?你不知道吗?你可是他的贴身护卫!他不让你跟着,你就真不跟着?万一那老头子又想害他呢?你是干什么吃的!
” 她的话语尖锐,带着大小姐特有的颐指气使。
赵飞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脸上依旧保持着恭敬,微微躬身道:
“润玉小姐不必担心。少主只是担心明老爷,上楼去看看而已。在明公馆内,不会有危险。”
“明家养了这么多下人都是摆设吗?!”
润玉更气了,声音拔高:
“担心那老头子,随便叫个伺候他的下人过来问问不就知道了?用得着他亲自跑一趟?你难道不知道那老头以前是怎么对海哥的?有多狠毒吗?!”
她想起明海身上那些陈年旧疤,心中就涌起一股对明守正的强烈憎恶。
赵飞低着头,心中无奈。明守正再不是,那也是明海的生父。少主去看自己的父亲,天经地义,他一个护卫如何阻拦?况且以少主的本事,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又能如何?他斟酌着字句,语气依旧平稳:
“回小姐,少主自己不当自己是主子,执意亲力亲为…这是少主的孝心,小人…实在不便阻拦。”
他点到为止,将“孝心”二字咬得略重。
“孝心?”
润玉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俏脸含霜:
“你拦不住就是你的失职!身为贴身护卫,主子的安全就是你的命!你连自己的命都保障不了,还有什么资格待在我哥身边?废物!你给我马上滚蛋!我哥不需要你这种没用的手下!”
她指着赵飞的鼻子,怒气冲冲地命令道。
赵飞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和难以压抑的怒意!
他没想到这位大小姐竟如此蛮横无理,为了这点事就要驱逐他!
他跟随薛夫人多年,忠心耿耿,出生入死,保护明海更是尽心竭力。
明海去看父亲,于情于理有何不妥?难道要他为了表忠心,就强行阻止少主尽孝?这简直荒谬!他赵飞是护卫,不是打手,更不是毫无判断的傀儡!
他强压下翻腾的怒火,下颌线条绷紧,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对不起,小姐可以指责小人的不是,也可以现在就下令处置小人。但是,小人只听命于夫人和少主!除非少主亲口说让小人滚,否则,小人绝不会离开!”
说完,他不再看润玉气得发白的脸,挺直脊背,带着一股护卫的傲气,大步从她身边走过,也向主楼方向走去——他得去确认少主是否真的无恙。
“你!”
润玉被赵飞这近乎顶撞的态度气得浑身发抖!从小到大,何曾有人敢如此违逆她?尤其对方还只是个“下人”!她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一股邪火直冲脑门,她猛地冲过去,一把揪住赵飞后颈的衣领,力道之大几乎将他拽得一个趔趄!
“放肆!你竟敢——”润玉扬起手,就要狠狠扇下去!
就在这时,一阵异常急促、凌乱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隐约的惊呼从主楼楼梯方向传来!
这声音瞬间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赵飞脸色一变,猛地挣脱润玉的手,也顾不上失礼,身形如电般向大厅冲去!润玉的手僵在半空,愣了一下,也意识到情况不对,顾不得生气,急忙跟了上去。
两人冲进灯火通明却气氛紧张的大厅,眼前的一幕让润玉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明海正背着明守正,脚步急促而沉重地从楼梯上快步下来!明守正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得吓人,头无力地耷拉在明海宽阔的肩膀上,一条手臂软软地垂落下来。
明海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紧张和凝重,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呼吸也有些急促。
几个惊慌失措的下人围在楼梯口,却不敢上前帮忙,显然是被明海的气势所慑。
“少主!”
赵飞一个箭步冲到近前,声音紧绷:
“老爷这是怎么了?”
明海脚步不停,声音急促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老爷子晕倒了!快去备车!立刻去医院!”
他的目光扫过赵飞,没有丝毫犹豫。
“是!少主!”
赵飞没有任何废话,立刻转身,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向车库方向,皮鞋踏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急促的回响。
大厅里瞬间乱成一团。下人们惊慌失措地低声议论。
润玉呆立在原地,看着明海背着那个她口中“狠毒的老头”,看着他脸上那份毫不作伪的焦急,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血缘的羁绊,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和深沉得多。
明守正那张灰败的脸,让她的满腔怒火瞬间熄灭,只剩下震惊和一丝茫然。
明海背着气息微弱的父亲,脚步沉重地穿过冰冷明亮的走廊。
他对身旁紧跟着、一脸关切的润玉快速交代:
“润玉,对不起,今天恐怕不能陪你去玩了。你先去餐厅吃点东西,等我把老爷子安顿好,再安排人陪你出去。”
“我不要别人陪!”
润玉一把抓住明海染了汗渍的衣袖,语气执拗:
“我跟你去医院就好!我能帮忙的!”
她仰着脸,眼中是不容拒绝的坚持。
明海深知她的性子,此刻争辩徒费口舌。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紧,只微微颔首,脚下步伐不停,他背着父亲穿过通往侧门的回廊,廊外是修剪整齐的庭院。
初秋的晨风带着凉意拂过,卷起几片早凋的梧桐落叶,在青石板路上打着旋。
赵飞已将黑色的轿车稳稳停在阶前。
他动作利落地拉开后车门,小心地协助明海将昏迷不醒的明守正安置在后座上。
随即,他又快步绕到另一侧,恭敬地拉开了车门:
“润玉小姐,请。”
润玉却看也没看他,径自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弯腰坐了进去,动作带着明显的赌气意味。
赵飞的手僵在半空,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他抬眼,正对上后视镜里明海投来的、带着一丝询问和疲惫的目光。
赵飞心头一凛,慌忙避开视线,迅速回到驾驶座,发动引擎。
黑色的轿车如同离弦之箭,划破夜色,朝着最近医院的急诊室疾驰而去,只留下轮胎摩擦地面的轻微嘶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