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药苦情深
暮色透过半拉的窗帘，给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病房蒙上一层昏黄的光晕。
明轩一口气冲上二楼，胸腔因奔跑而火辣辣的。父亲明守正的房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激烈的争执声，紧接着是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走廊！
他心头猛地一沉，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他猛地推开了房门——
病房内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光线晦暗，深褐色的药汁如同污血般泼洒在光洁的仿木纹地板上，形成一滩刺目的狼藉。
精致的青花瓷碗碎片四溅，有的甚至飞溅到了墙角。空气中弥漫着浓重苦涩的药味和一种剑拔弩张的压抑。护理阿姨手足无措地站在床尾，双手紧紧绞着雪白的围裙，眼圈泛红，强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委屈泪水。
而父亲明守正半倚在摇高的床头，胸膛因愤怒剧烈起伏，枯瘦的手紧紧攥着雪白的床单，指节泛白。
他脸色带着病态的潮红，嘴唇干裂，原本浑浊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怒火，正指着护理阿姨厉声斥责：
“…拿走！我说了不喝！这比黄连还苦的玩意儿是人喝的吗？！你是不是存心要气死我，好去找你那新主子邀功？！”
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尖锐。
护理阿姨声音发颤，带着浓重的哭腔，几乎是在哀求：
“明老爷…天地良心啊！这药膳是大夫再三叮嘱的方子，是按您的病专门配的…味道是不好，可、可对您身子恢复有大用啊…您、您多少喝点，哪怕就一口…”
“不喝！一口都不喝！给我滚出去！”
明守正激动地挥手，手臂在空中划过一个无力的弧度，眼看又要将床头柜上仅剩的水杯扫落。
“父亲！”
明轩心脏揪紧，急忙冲进去，几乎是本能地侧身挡在了瑟瑟发抖的护理阿姨身前，连声道歉，声音因焦急而有些急促：
“阿姨，对不住！您先出去歇会儿，这里交给我，没事的。”
护理阿姨感激地看了明轩一眼，如同惊弓之鸟，抹着眼泪匆匆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房间里只剩下父子二人。明轩快步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碎片和药渍。
他伸出手，轻轻扶住父亲因激动而不断颤抖的、瘦削的肩膀，触手一片嶙峋的骨头，心里顿时酸涩难当。他的声音放得极柔，带着近乎哄劝的安抚和难以掩饰的心疼：
“父亲，您这是做什么？跟自己身子过不去吗？生病了怎么能不吃药？身子骨要紧啊！”他一边说，一边用另一只手轻轻拍着父亲的后背，帮他顺气。
明守正看到儿子，浑浊眼中的怒火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瞬间泄了下去，被一种更深沉、更无力的痛楚和巨大的愧疚取代。
他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手颤抖着抚上明轩略显稚嫩的脸颊，指尖冰凉，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
“轩儿…我的轩儿…是爹爹没用…老糊涂了…守不住家业，对不起你…让你跟着我受这种窝囊气，吃这种苦…”
那目光沉甸甸的，仿佛要将儿子此刻眉宇间的疲惫和这段时间所受的委屈，一寸寸都刻进自己心里，充满了无能为力的自责。
明轩心头发酸，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但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脸上挤出一个尽可能轻松明亮的笑容，用力握住父亲冰凉的手，试图用自己的温度去暖和他：
“哪有受苦！您看我，不是好好的吗？胳膊腿儿齐全，能吃能睡！我都长大了，是大人了，能照顾好自己！您就别老是瞎担心了，好好养病，比什么都强！”
他的语气刻意显得轻快，试图驱散房间里的阴霾。
“傻孩子…你就会哄爹爹开心…”
明守正反握住他的手，力道虚浮，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急切，指甲几乎要掐进明轩的皮肉里：
“那个…那个野种！他这次回来，就是冲着报复我们父子来的！他不敢真对我这把老骨头怎样，但一定会变着法子折磨你！你听爹爹的，别傻乎乎地待在这儿了！有机会…有机会就跑！远远地跑！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家业…咱不要了！爹爹只要你平平安安的…”
字字句句，都浸透着一位父亲在绝境中无能为力的绝望和最深沉的保全之意，听得明轩心如刀绞。
明轩用力摇头，脸上努力维持着那份刻意营造的轻松和笃定，甚至故意眨了眨眼：
“父亲，您真的想多了！哥哥他就是…就是对我要求严格了点，恨铁不成钢嘛！真没您想的那么坏，更没想害我！您看，我现在是不是每天都按时上学，准时回家吃饭，早晚给您请安听训，比过去那个吊儿郎当的混世魔王是不是懂事多了？有哥哥替我管着公司，替我操心，您不也省心不少，能安心养病了吗？”
他凑近些，声音压低，带着一丝孩子气的诱哄，仿佛在分享一个秘密：
“要我说，您正好趁机把公司那个劳心费力的大包袱彻底丢给他！以后就在家好好养养身子！天气好的时候，我陪您出去逛逛园子，听听戏，或者就在家侍弄侍弄您那些宝贝花草…这样无忧无虑、清清闲闲的日子，难道不好吗？多惬意啊！”
他描绘着美好的蓝图，试图将父亲从愤懑的情绪中拉出来。
明守正看着儿子清澈见底、不掺一丝杂质的眼睛，听着他描绘的“惬意”生活，紧绷的神经似乎真的松动了一些，紧攥着床单的手也微微放松。不得不承认，明轩的话虽然天真，但有一点确实戳中了他——自从明海以强势姿态归来后，这个过去让他操碎了心、十天半月不着家、打骂训斥都收效甚微的混世魔王，确实变得规矩听话多了，简直像换了个人。在明海面前，明轩那种从小林子到润玉都能清晰感受到的小心翼翼的恭敬和发自本能的顺从，绝非仅仅依靠伪装就能做到。
这种变化太过剧烈，以至于明守正心底曾无数次升起可怕的怀疑：
明海是不是暗地里用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狠辣手段控制或折磨儿子，才让他如此惧怕，甚至到了近乎条件反射的地步。
“轩儿，”
明守正紧紧盯着儿子的眼睛，浑浊的目光变得锐利，带着不容闪躲的审视和深切的担忧，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耳语：
“你…你跟爹爹说实话…这里没外人…他…他是不是背地里打你了？虐待你了？所以你才这么怕他…是不是他用我的老命来威胁你了？”
说着，他竟不顾虚弱的身体，挣扎着支起身子，颤抖的手就去掀明轩身上单薄的学生制服，急切地想查看他衣服下的身体是否有隐藏的伤痕或淤青。
“哎哟父亲！别…别挠！痒！痒死了！”
明轩心中一惊，脸上却瞬间绽开一个夸张的、带着痒意的笑容，一边灵巧地扭动身体躲闪着父亲的手，一边用玩笑的口吻说道，
“真没有！哥哥他没打我！一下都没有！您就放一百个心吧！我皮实着呢！”
明守正见他躲避时动作流畅自然，神色间只有嬉笑并无半分忍痛强撑的痕迹，紧绷的心弦这才稍稍松弛下来，长长地、带着疲惫的吁出了一口浊气，重重地跌回枕头里，额上竟已渗出一层虚汗。
“好了，好了…爹爹不为难你了…”
他疲惫地闭上眼，复又睁开，眼神复杂地看着儿子，那里面有无奈，有心疼，也有认命后的苍凉：
“你说得对…人在屋檐下，为了长远打算，咱们…都忍忍吧。”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砸碎骨头往肚里咽的苦涩：
“只要他做得不过分，你就…暂且好好顺着他。等以后…等以后你翅膀硬了，有本事把本该属于你的东西再拿回来，咱就不必再看他的脸色了！”
明轩心头无声地叹了口气，知道父亲对家业的执念根深蒂固，此刻绝非争辩的时机。
他顺从地点点头，随即抓住父亲情绪稍缓的时机，小心翼翼地切入明海交代的正题，语气变得更加柔软，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依赖兄长般的口吻：
“父亲，哥哥他…其实真的很担心您的身体。您看，他特意让我过来，就是希望您能好好配合治疗，把身子养好。”
他俯下身，凑到父亲耳边，声音带着真挚的恳切和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离了父兄就无所依傍的脆弱：
“您想想，我现在能在哥哥跟前得一点好脸色，不全是因为有您在吗？您就是我的主心骨。您要是…要是有个什么好歹，哥哥他本来对我就…我心里怕…我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父亲，就算是为了我，为了让我以后的日子能好过一点点，您也要好好治病，快点好起来，别再跟哥哥赌气了，好不好？就当是…就当是儿子求您了。”
明守正看着儿子眼中那毫不作伪的恳求和对未来隐隐的恐惧，心中顿时五味杂陈，像打翻了调料铺子，酸涩苦咸一齐涌上心头。
他当然心知肚明，这不过是明海派儿子来做说客的一套辞令，甚至话语背后还带着某种无形的警告。为了儿子能在这艰难处境中稍稍好过一些，他终是沉重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点了点头，声音苍老而沙哑：
“好…爹爹知道了。你去告诉他…就说爹爹以后…都听他的安排。让他…看在我这把老骨头还听话的份上，别再为难你就好。”
明轩见父亲松口，心中一松，仿佛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急忙抓住机会为哥哥辩解，语气甚至带上了几分维护：
“哥哥他没有为难我！他真的没有！他是真心实意关心您的身体，才让我来劝您的！明明是您一直不肯听话，不好好吃药，是您在为难他…”
“哼！”明守正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带着不满和心疼，打断儿子的话：
“谁让他对你那么苛刻！连顿安生饭都不让你好好吃！我就是看不得他那样对你！我这心里…堵得慌！”
“都说了不是他不给我吃！是我自己怕迟到，起晚了来不及…”
明轩急切地想解释清楚，不希望父亲因此更加怨恨哥哥。
“行了行了！别替他说话了！”
明守正不耐烦地摆摆手，脸上露出疲惫至极的神情：
“反正现在是我们父子有求于人…形势比人强…爹爹知道了，以后顺着他，不给你添乱就是！你也别在这儿耗着了，看看这都什么时候了！早过了饭点了！他那副铁石心肠，肯定早就开饭了，绝不会等你！你再磨蹭下去，怕是连口剩饭剩汤都捞不着了！”
言语间充满了对明海的不满和对儿子的心疼。
“那您也得吃饭！您不吃，我也不吃！我就在这儿陪着您！” 明轩执拗地看着父亲，使出了杀手锏。
明守正看着儿子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关切和坚持，冰冷的心房仿佛被注入一股暖流，脸上终于露出一丝难得的、带着暖意的笑意，皱纹都舒展开了些：
“好，好…爹爹吃，爹爹这就吃。真是拿你没办法…你去叫护工进来吧，爹爹…有点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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