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释青灯
第三章 《灯灭长明》
一 莲灯渡江
建康二十四年，正月既望。秦淮雪消，水面浮一层碎冰，像谁打碎的天。五人立于北岸，身后帝京灯火渐远，宫阙毒铃尽哑，唯余风声在瓦缝间呜咽。青灯展掌，掌心那朵无字赤莲犹在燃烧——火不热，只温，温如旧烛，照见彼此眉目里的倦与清。江心，一盏莲灯随波打转，灯面空白，无字亦无人，像专候一句遗言。青灯以指蘸水，于灯背写下一行，字未成，水先干，只余一点赤影，像心头血。他低语："灯渡人，也渡我；今宵，我随灯去。"
二 火中雪
灯未远，冰面忽裂，裂声如梵钟。一道白影自水下破出——雪魄残军最后死士，面戴佛泪面具，腕扣雪石机括，毒线牵机，直取青灯掌心莲火。青灯不避，反迎掌，火与雪石相撞，"嗤"然一声，雪石化雾，雾中现冰蓝佛面，似哭似笑。死士自爆，冰针四散，青灯翻掌覆火，火卷冰针，针化水，水被江风一吹，成一场冷雨，落于五人发上，像提前的白头。火熄，莲影碎，碎瓣却未散，反贴江面，成无数小红莲，随流东去——东去雁门，也东归大漠。
三 空掌
火灭，青灯掌心只剩一圈焦黑，黑里透白，白是骨，骨上无纹，也无"空"字。他合十，焦掌贴胸，胸内双毒并吟，却不再相残，同化作一朵无形莲，莲心空空，只回响一句——"忧归于空，空归于火，火归于我，我归于无。"五人围他，腕上金线因方才一爆尽断，断线却自燃，火色赤金，烧而不痛，反觉轻。青崖以断弦续线，弦穿莲瓣，瓣贴各人脉搏，搏动一起，像六颗心暂共一蒂。青灯抬眼，眸中碧莲隐去，只余一江碎灯，灯灯皆空。
四 雁门雪葬
二月，雁门关南坡。雪深没膝，五人掘穴，葬断弦、锈刀柄、银针、折钗、破碗瓷，合为一冢，冢前无碑，只插一盏无字莲灯。青灯于灯内添一撮焦掌皮，皮上曾写"空"字，字随皮焦，已成灰，灰入灯，灯芯微红，像将熄未熄的命火。五人绕冢，各以血为灯注血，血遇火，"嗤"然化烟，烟升，凝成六字——同生共死。烟未散，雪落，雪被烟染，成淡红，像提前的春，也像迟到的葬。青灯合十，低诵《忘忧》最后一句——"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诵毕，他举掌覆灯，火舌舔掌，掌不缩，反以焦纹为灯盏，盏盛火，火照雪，雪化水，水渗入冢，冢内遗物被血洗，洗尽旧名。
五 佛头裂
返途，青灯独留。他于雪冢后百步，再掘小穴，埋那尊雪殿佛头。佛头经火，琉璃质，裂纹遍布，像将碎未碎的心。他以指蘸雪，雪入裂纹，瞬间结冰，冰撑裂纹，佛头暂合。他覆土，土被雪盖，盖成无碑小冢，冢前，他以焦掌击地，地裂，裂口涌清泉，泉冲雪，雪化，露出初春第一株绿芽。他低语："佛忘己，己忘佛，双忘之后，莲自生。"泉涌三息，息止，雪覆芽，像替来年藏一个春天，也像替佛头守一场寂灭。
六 莲生灭
三月，江州雨。五人泊舟，夜泊破庙，庙供泥佛，佛面剥落，唯余笑口。青灯于佛前展焦掌，掌中无火，却自生温，温如雏鸟伏壳。雨敲瓦，漏滴佛肩，滴声渐急，急成一音——"莲"。他抬掌，掌纹裂，裂处渗出极细赤线，线凝为一粒莲籽，籽无壳，色如血珀。他将莲籽置佛笑口，笑口含籽，像含一颗将爆的星。雨骤，瓦漏急，水冲佛面，佛面裂，莲籽落水，水被染赤，赤扩散，成一朵无形红莲，莲开一瞬，瞬灭，灭后，佛头自裂，裂成五瓣，瓣瓣落地，成五片红叶，叶上皆无字，唯余掌纹。他合十，对裂佛一拜："佛渡我，我渡佛，双渡之后，皆为空。"
七 灯灭长明
四月，江南绿遍。五人于江畔分途，分途无酒，无辞，只以焦掌莲火互照，火映五影，影被夕阳拉长，各指一方。青灯独向西，西有山，山名"忘忧"，山顶有寺，寺已荒，荒却净。他入寺，寺门无，唯余石佛，佛无头，头已化莲，莲已归土。他于佛前展掌，掌中赤莲火自燃，燃尽，火缩为一粒微星，星落心口，心口自此常暖。他趺坐，坐看云影过佛身，影过无痕，却留凉意，凉被暖化，化成一阵极轻的风，风穿过他，他也穿过风，两皆无痕。自此，莲火熄，却长明——明不在掌，在心；心不为佛，不为毒，只为一盏无字灯，灯照江湖，也照自己。
八 余生·无字灯
此后岁月，江湖偶有传言：
"秦淮夜，有僧赤足，掌生莲火，火照江面，江面映出一轮月，月与灯同辉。"
传言无字，却长明。灯，便是释青灯；月，便是忘忧。他不再抄经，不再燃灯，只以空手照路人——路人苦，他照以暖；路人毒，他照以空；路人死，他照以生。照毕，手无痕，路人亦无痕，唯余江湖一夜雪，雪上偶现一朵赤莲，莲无字，却胜万字。
——卷六终，灯灭长明，天无字，人有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