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今年瑞雪早降,断断续续下了大半个月,天地山水间白茫茫一片,汉江渡口垂钓的老翁早早收了钓竿,踏着暮色归去,迎风客栈门前的大旗在疾风大雪中招展飘扬,猎猎有声。
客栈大门紧闭,却有一扇窗户微微打开了一条缝隙,几个人围坐在桌边,煮酒畅谈,中间一人裹着厚重冬衣,双颊凹陷,嘴边两撇胡须向上翘成两个圆圈儿,他一张口说话,胡须圈儿便上下抽动,不是三口蛙是谁?他左边坐着黑白双蝠,右边则是客栈掌柜及几个伙计。
自瓜洲古渡分别之后,泸水鸳鸯夫妇返回了泸水,岳青螺则回了洛水潭,唐听蛙与黑白双蝠依旧同行,游走江湖数月,这两日暂歇在迎风客栈。
唐听蛙饮了一口热酒,身上暖意融融,又清了清嗓子,道:“当初邙山劇变,在虎不休的逼迫之下,邙山小虎与朱鹮衣姑娘便已成亲了。只是湘水门熊掌门与烈焰女侠及时赶到邙山,生生将此事压了下来,朱姑娘又是烟迟林吞金居士的千金,有一个兼学百家的父亲撑腰。小虎掌门是君子做派,当众立下承诺,朱姑娘乃邙山恩人,邙山弟子不得说出半个有损朱姑娘清誉的字,故而邙山、湘水两派弟子皆是三缄其口,谁也不曾提及这段过往。”
“此事当真?”掌柜满脸惊奇,伙计们听得津津有味,唐听蛙拍着胸脯道:“我三口蛙嘴里说出来的字比金豆子还金!当日离开瓜洲古渡,江虎两位掌门、鹮荷两位姑娘,四人在渡口告别,恰巧谈及此事,又不巧被暗处的我听了个正着,原来小虎掌门与朱姑娘还有这段过往情缘!”
掌柜略略沉思,道:“邙山派与湘水门联姻,倒也不失为一段美谈。”一伙计道:“既是被虎掌门逼迫,想来朱姑娘是万般不愿的。”唐听蛙摆手道:“非也非也,先前追击青海门白茶老翁时,我三口蛙一双火眼金睛就已瞧出了端倪,小虎掌门与朱姑娘眼中有情,爱意绵绵。瓜洲古渡之后,朱姑娘并未返回湘水门,小虎掌门亦未归邙山,你们猜猜,二人去了何处?”
黑白双蝠一面端碗喝酒,一面斜眼看来,皆闭口不语,不抢风头。掌柜伸长脖子问道:“去了何处?”迎风客栈位于汉水渡口之畔,常年有江湖人士往来居住,他最是喜欢听些江湖轶事趣闻。唐听蛙道:“两人携手去了烟迟林。”
烛火噼啪一响,众人啊了一声,脸上全是了悟明白的神情,掌柜说道:“想必是请示吞金居士,将两人好事公诸于众!”唐听蛙拍着桌子,故作感慨,道:“哎呀,朱姑娘姻缘颇是坎坷啊!先前由长辈做主敲定的未婚夫是太白门令狐小圣,怎料婚期定下却被倚天教鹿教主强扭姻缘、乱点鸳鸯。当初白石山庄成亲宴席上,我们几人皆是座上宾、见证人!”
唐听蛙指了指自己与黑白双蝠,满脸得意自豪。掌柜问道:“白石山庄之事,我也曾有耳闻,鹿教主亲自做媒,成就太白门令狐小圣与九天宫凤少主的姻缘,奈何凤少主性情刚烈,以头撞柱,宁死也不从。鹿教主无奈,只能以身入局,穿嫁衣、盖红绸、亲自拜堂。你们既在喜堂之上,当时就没看出什么端倪来?”
唐听蛙眉梢一抖,道:“令狐小圣与新娘近在咫尺,尚且没发现蛛丝马迹,我等外人,相隔甚远,图的是一个热闹罢了。”一年轻伙计搓着手,闷了一口酒,道:“令狐小圣艳福不浅,前脚丢了个媳妇,后脚又得了个更美艳厉害的娘子。听说他与鹿教主夫妻恩爱,琴瑟和鸣,是也不是?”
几个伙计眼里闪动着好奇之意,齐刷刷看向唐听蛙。唐听蛙被人高高捧起,心中极是满足,立时端起一副先生做派,道:“虽是强扭姻缘,期间又来阴差阳错,初看是荒唐可恨,然细品之下,两人倒也颇是般配。一个太白门门主,一个倚天教教主,都是内有乾坤、胸有韬略之人,又武功高强,真乃棋逢对手;一个侠骨仁心、周正大气,一个行事狠辣、果决刚劲,两人联手,便是强者惜强者,情愫渐生、爱意萌发也是水到渠成之事。”
几个黑乎乎的脑袋点头如捣蒜,颇是赞同,掌柜捋须说道:“瓜洲古渡之后,鹿教主并未返回青鹿崖,而是跟随令狐小圣上了太白门。若非早就动情生爱,哪来今日夫妻二人的双宿双栖?”
大雪天寒又长夜漫漫,百无聊赖,烛火一点左右摇摆,热酒一壶送醉意上头,正宜闲话江湖轶事。一褐衣伙计饶有兴趣地问道:“这桩婚约一开始绝非二人本意,后来却成就一桩奇缘美谈。令狐小圣与鹿教主究竟是谁先动心,又是何时生了情愫爱意呢?”
一桌子爷们汉子心中的兴致顿时如火苗般蹿腾而起,黑白双蝠也坐直了身子,唐听蛙掰着手指,道:“我来捋一捋便可知事情始末。话说令狐小圣与鹿教主同行时日甚久,两人上了邙山,拜见烟姑老人家,而后双双前往香山,观看玉龙两位前辈试剑比武,后返回太白门,联手对抗白茶老翁……依我之见,两人上邙山之时便生情爱了罢……同行同住,孤男寡女,又有夫妻之名,两人又不是忸怩做派……”
几个伙计似乎恍然大悟,一人竖起了大拇指。窗外寒风掠过,呼啸有声,门口忽然传来一个浑厚有力的男子声音,“这般细无巨细,三口蛙莫不是日日跟随在我夫妻二人身边!”
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寒风裹挟着雪花一同卷了进来,两个人影亦随风而入,落脚无声。一人身形魁梧,披着淡蓝色斗篷,一人身量苗条,披了一件葱青色斗篷,两人头戴风帽,一时看不清面容。
大雪寒夜还有客人投宿,掌柜心中一喜,几个伙计纷纷起身,唐听蛙与蝙蝠二人抬眼望去。那两人亦款步走近,跟着便是女子清脆响亮的声音,“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雪夜闲谈,诸位好雅致啊。”
话音落下,两人脑袋微微抬起,露出风帽之下的面庞来。男子浓眉大眼,周正大气,女子长眉入鬓,一双眸子灿若秋露寒星,转盼之际射出几分英气。
“令狐小圣,鹿教主!”唐听蛙大惊之下又声惶恐,声音微微发颤,顿觉周身生寒。闲口论闲话,聊以慰长夜,不曾料到两位正主却忽然到来,其中一位颇不好惹。掌柜脸上那原本迎客的笑意顿时凝固,伙计们亦止步不敢前。
白赢蝠哈哈笑道:“雪夜相逢即是缘,令狐小圣、鹿教主必是长途跋涉,一路风雪艰辛,不如一同坐下,喝一碗热酒暖暖身罢!”鹿骄嵘目光淡淡向前一扫,道:“我二人若坐下,岂不扰了诸位的雅兴!”她右脚一抬,步履轻盈向前去。
令狐峥道:“一身寒气,不便叨扰。掌柜,来一间上房!”掌柜笑容舒展,快步迎上前,道:“令狐小圣与鹿教主光临本店,蓬荜生辉,两位请上二楼。”
狐鹿二人踏着楼梯徐徐而上,身影消失在转角处,唐听蛙卸下心头大石,长舒一口气,道:“乖乖不得了,闲话之人原本远在天边,却突然近在眼前,都快散了罢!”他拉起黑白双蝠,一溜烟跑回房间,几个伙计也一哄而散。
令狐峥与鹿骄嵘入了客房,便吩咐掌柜的先将马匹牵到后院看管好,再备些热酒热菜送来。掌柜弯腰点头,不敢直视二人,领了吩咐,急步退出客房。狐鹿二人脱下风帽与斗篷,各自收拾自己,掸去一身寒气。
令狐峥探头过来,目光在鹿骄嵘脸上来回打量。鹿骄嵘睨他一眼,问道:“看什么?”令狐峥打趣道:“嵘儿大度,脸上竟无愠怒之色!”鹿骄嵘知他话中之意,两人冒着风雪赶路,掀起厚重的门帘未推门之时,就将屋里的话语听得清清楚楚。
鹿骄嵘道:“茶余饭后闲聊几句,聊以解闷罢了,无伤大雅,我自不与他计较;若敢造谣中伤,我的青鞭自会打烂他的嘴。”
令狐峥哈哈轻笑两声,道:“放眼江湖,能让你心甘情愿纵容之人,屈指可数。”北风凛冽,窗外传来寒风呜咽之声,突然啪的一声,窗户被吹开一半,寒风雪花呼啸闯入,鹿骄嵘身子微微一颤,随即转身离开。
令狐峥快步上前,关紧窗户,转头却见床下多了一双羊皮小靴,旁边挂着一根青鞭,鹿骄嵘已侧躺在床上,裹了被子,只露出半个脑袋。令狐峥好奇道:“嵘儿怎和衣躺下了?”鹿骄嵘神色慵懒,双目微合,道:“待饭菜送来,你再唤我罢!”
令狐峥沿床边坐下,伸手摸向鹿骄嵘鬓上乌发,商议道:“若明日还是这般雪急风骤,咱们歇一日再走罢!不与风雪争归途。”鹿骄嵘不语,呼吸细长均匀,似已浅睡。令狐峥伸手探入被窝,握上鹿骄嵘的手,两人手掌温热,并无差异,他这才放心,连日快马赶路,想来她确实疲惫。
烛火摇曳,亮光荧荧,将一高大的身影打落在冬被上,被子簇拥之下,酣睡中的女子肌肤胜雪,长眉似墨,恍如画中仙子。令狐峥守在床边,愈看愈痴迷,窗外寒风骤雪,呼啸如狼嚎,他心中却是一片宁静温柔。
房门突然被扣响,应是伙计送吃食来了。鹿骄嵘尚卧睡于床榻之上,令狐峥开了房门,在门口接过酒菜,送来的是胡饼、豆腐酿、鲫鱼羹、炙羊肉,还有一壶烫好的酒。
鱼肉酒香扑鼻而来,令狐峥食欲大增,他柔声唤道:“嵘儿,起来吃饭了!”床上之人闷闷然轻哼一声,透着慵懒,道:“我不饿,你自己吃罢!”她原本只是想和衣躺一躺,不想被窝温暖,困意一起,懒意也随之而来。
令狐峥眉头一皱,赶路一日,她水米未进,怎会不饿,便道:“快起罢!”鹿骄嵘身子一翻,面朝里边,道:“我不吃!”令狐峥却是不肯,走到床边,轻轻推了推被中人,道:“快起来,吃些饭食再睡,否则我掀被抓人了。”
鹿骄嵘动了动身子,向里边挪去,道:“我明日再吃。”令狐峥又拍了拍被子,道:“起来吃两口罢,权当陪我!”鹿骄嵘身子向前一拱,又往里两分,床上便空出好大一块地方来。
令狐峥撩衣坐下,道:“放眼江湖,能让鹿教主心甘情愿纵容之人,屈指可数。燕小公子当居第一,荷衣姑娘也极得嵘儿疼爱,就是凤姑娘,她若想与嵘儿同桌进食,想必嵘儿也不会拂了她的意。毕竟当初凤姑娘一句话:她要嫁南狮,你就头也不回的随她去往戴天山。唉,偏偏到我令狐长庚这儿,你就是不给面子。”
呼的一声,厚厚的冬被被一把掀开,一个人影一骨碌翻身坐起,一双寒星大眼闪着恼愠之意,直视眼前人,鹿骄嵘一把抓起令狐峥的左手,张口就咬在了手腕上。
令狐峥大吃一惊,却也生生忍下。鹿骄嵘贝齿发力,却只留下齿痕,并未出血。令狐峥笑着牵起佳人之手,道:“走罢!”两人夫妻甚久,鹿骄嵘私下无人时偶尔耍些小脾气,他皆一一包容。
鹿骄嵘见了桌上的酒菜,忽觉腹中饥饿,食欲陡长,困意便消散得无影无踪,看到令狐峥手腕上那不深不浅的牙齿印痕,她心中泛起些许愧疚,先夹了一大块羊肉送到他碗里。
令狐峥浅笑一声,夹起一块鱼肉送入鹿骄嵘碗中,问道:“可要喝杯热酒暖暖身子?”鹿骄嵘方才在被窝里一躺,身上已然暖和,就想拒绝,丹唇一启又忽然改了主意,盈盈笑道:“好,我与你小酌几杯。”她眸光流转,似秋水泛清波,眼中明晃晃地全是反驳之意,驳他方才说的那句“你就是不给我面子”。
鹿骄嵘提起酒壶,酒水哗哗然倒入杯中,屋外亦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跟着是一男子声音,“明日若还是风雪乱舞的天气,咱们就在此处歇一日罢!”
这声音极是耳熟,狐鹿二人微微一惊,心中略生欢喜。令狐峥起身离桌,先扯了扯左手的袖子,盖住手腕上的牙齿印儿,才打开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