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台边那几道歪扭的血色邪符,像丢进滚油里的火星,瞬间引燃了小镇积压已久,已然发酵变质的恐慌。
流言不再是窃窃私语,而是公开且尖锐的带着唾沫星子的指控,“就是他!墨家那个哑巴怪物!他想害死我们所有人!”
“井水不能喝了!下一步是不是就要我们的命?!”
“上次是孙家小子,然后是赵家丫头,现在轮到我们了,谁家都跑不了!”
恐惧迅速蜕变成一种集体性的癔症,有人声称喝了井水后肚子绞痛,有人发誓晚上听到井边有鬼祟的念咒声。甚至有人家的鸡鸭莫名死了几只,也被归咎于井水被“诅咒”污染。
真相无人关心,人们只需要一个解释,一个可以宣泄恐惧的出口。
“墨铭,那个沉默且诡异的少年,自然而然地成了所有罪恶的化身。”镇上几个最德高望重的老人试图出面安抚,声音却被狂躁的人声淹没。
秩序正在失效,一种危险且混乱的能量在潮湿的空气里积聚和膨胀,就在这时,周琨站了出来……
他依旧穿着那身笔挺的中山装,镜片后的眼睛冷静得与周围的狂热格格不入。他站在井边一块稍高的石头上,声音透过一只临时找来的铁皮喇叭放大,清晰而具有某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性。
“乡亲们!静一静!听我说!”混乱的人群稍微安静了一些,无数双充满血丝和恐惧的眼睛望向他。
“井水出了问题,关系到大家的性命安危,公社绝不会坐视不管,我已经向上级汇报了这里的情况!”
这话暂时稳住了一些人心,“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重,“在上级派人来彻底解决之前,我们不能自乱阵脚,更不能放任那种装神弄鬼,危害公共安全的行为。
我们必须自己先行动起来,查明真相,清除隐患!”
“怎么查?那怪物邪门得很!”有人在下边喊。
“对啊!碰他都怕沾上晦气!”
周琨抬手压下议论,声音沉稳有力:“光害怕解决不了问题!我们需要组织起来!我提议,立刻成立一个临时的民众自保队,由我暂时负责,配合公社的调查工作。
我们的任务很简单:“第一,保护水源,轮流看守这口井;第二,巡查镇子,杜绝一切可疑行径;第三,”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人群,“找出那些散布恐慌,破坏稳定的罪魁祸首,交给公社严肃处理!”
一番话,既有来自“上级”的承诺,又有立即行动的方案,更是将抽象的恐惧具体化为“找出罪魁祸首”的目标,瞬间点燃了人群的情绪。
“我参加!”
“算我一个!”
“周干事说得对!不能等死!”
很快,一支二十多人的“自保队”就仓促组织起来,多是些平日里就好勇斗狠,或是急于表现自己的年轻后生,也有几个被恐惧逼急了的中年人。
周琨简单地分派了任务,发了几个红袖章,俨然一副总指挥的派头。他巧妙地利用了这场危机,几乎兵不血刃地,就将小镇的临时控制权抓在了自己手里。
陈瘸子拄着拐杖站在人群外围,眉头紧锁。他看着周琨冷静地操控着局面,看着那群拿着棍棒,情绪亢奋的“自保队员”,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眼神里充满了忧虑。
他走到周琨身边,压低声音:“周干事,这样是否欠妥?恐引发更大骚乱,还是应等……”
周琨侧过头,镜片反着光,遮住了眼神,只有嘴角一丝极淡且近乎冷漠的笑意:“陈医生,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
安抚民心,稳定大局为重,您医术高明,还是多费心看看有没有人真的因井水不适吧。”
话虽客气,却带着明显的疏离和拒绝,陈瘸子的话被堵了回去,他深深看了周琨一眼,跛着脚默默退开了。
他意识到,这个周琨,要的恐怕不只是“调查真相”,自保队很快行动起来。
起初,他们只是象征性地在井边巡逻,在镇主要巷道里走动。但权力的滋味,哪怕是最微小、最临时的权力,也足以让人迅速变质。”
尤其当这种权力被赋予了“正义”的名目,并与群体性的恐惧和愤怒结合时。
搜查开始了……先是搜查井台周边,“寻找可疑物品”。
然后范围不断扩大,有人“反映”墨铭经常在某条小巷停留,自保队便涌进去,翻遍每一个角落,砸烂了几只破筐旧罐。
接着,开始挨家挨户“询问排查”。询问很快变成了盘诘,盘诘又升级为粗暴的搜查。他们闯进那些被认为“门户不净”或者与墨家有过接触的人家,翻箱倒柜,美其名曰寻找“邪术证据”。
“这是什么?”一个自保队员从一户人家灶台角落里翻出一张过年贴剩印着模糊神像的破旧年画,厉声质问,“这……这是灶王爷啊……”户主吓得脸色发白。
“我看就像邪符!带走烧了!”
“这家有本老黄历!画的符号奇奇怪怪!”
“这包药粉是干嘛的?是不是用来下咒的?”
哭声、哀求声和争辩声,自保队员粗暴的呵斥声、打砸声……开始在小镇上空回荡。人性之恶在集体狂欢和“正义”的遮蔽下,彻底挣脱了枷锁。
平时或许还有所顾忌的邻里,此刻在恐惧和从众的心理下,变得比陌生人更残忍。有人为了自保,甚至开始主动揭发邻里,编造莫须有的嫌疑。
墨铭的家,自然是重点中的重点。自保队几次试图冲进去,都被墨大柱和李翠花拼死拦在门外。
墨大柱这次是真的怕了,不是怕债主,而是怕这群已经杀红了眼的暴徒。
李翠花哭喊着瘫坐在地,周琨适时出现,“劝阻”了自保队,表示“没有确凿证据不能冲击民宅”,维持了他表面上的公正,却更助长了那种“墨家肯定有问题”的猜疑。
而墨铭,始终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他有时会站在人群外围的阴影里,安静地看着自家的闹剧。
有时会坐在高处,看着自保队像一群没头的苍蝇,在镇子里横冲直撞。
甚至有一次,当自保队在一处岔路口徘徊,争论该先去搜查哪家时,一个瘦小的身影无声无息地经过,手指似乎极其随意地指向东边那户据说经常打老婆孩子、家里总是传出惨叫声的人家。
自保队员一愣,相互看了一眼,“对!先去张家……张老歪不是个好东西,上次还偷偷倒卖粮票!”
“走!”一群人浩浩荡荡杀向张家,很快,那边就传来了更大的打砸声和哭嚎声。
墨铭则悄无声息地拐进了另一条小巷,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刚刚折好,用张家小儿子作业纸折成的纸乌鸦,他的指尖一捻,将它揉成一团,丢进了墙角的臭水沟里。
他不需要说话,他甚至不需要亲自引导,只需要一点点暗示,一点点利用人们内心早已存在的偏见和恶意,他们自己就会迫不及待地撕咬起来。
周琨站在镇公所临时辟为“指挥部”的房间里,看着窗外越来越失控的场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偶尔拿起笔,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
陈瘸子试图去给几家被砸伤的人包扎,却被情绪激动的自保队员推开,骂他“老瘸子别多管闲事”。
小镇在自燃,而点燃这把火的人,正平静地穿行于沸腾的火焰之间,收集着灰烬。
他的沉默,比任何呐喊都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