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在自保队的“巡逻”下，已然成了一锅滚沸的粥，白日里，棍棒砸门的哐当声，呵斥哭嚎声不绝于耳。
入夜后，则陷入一种更令人不安的死寂，只有自保队员杂沓的脚步声和偶尔几声凶恶的犬吠打破黑暗。
家家门户紧闭，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邻里间连眼神都不敢交换，生怕被对方指认为“同谋”
周琨稳坐镇公所那间临时指挥部里，窗台上的那盆枯死的兰草被他挪到了一边。他面前摊开着笔记本，钢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与窗外的喧嚣混乱格格不入。
他记录的不是暴行，不是损失，而是一些更抽象的东西：“人群的情绪转折点、恐惧的传播速率、特定谣言产生的效果、个体在群体压力下的行为模式……”他像是在观察一个巨大的培养皿，冷静地记录着里面菌群的厮杀与变异。
嘴角偶尔噙着一丝难以察觉，研究者般的兴味。陈瘸子的药铺这几日倒是“生意兴隆”，多是些在搜查推搡中磕碰伤了的，或是因极度恐惧而心悸失眠的。
他沉默地替人包扎、开药，眉头越皱越紧，他试图向周琨进言，说再这样下去恐生大乱，周琨只是抬眼淡淡瞥他一下：“陈医生，清除毒素，难免会有些阵痛。非常时期，顾全大局。”
陈瘸子看着周琨笔下那些冷冰冰的记录，心底寒意渐浓，就在这片人为制造的混乱达到顶峰时……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
那身影纤细灵活，穿着一身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深灰衣裤，脸上蒙着布，只露出一双沉静锐利的眼睛。
她对小镇的混乱似乎毫无兴趣，像一只精准避开闹鼠群的猫，利用阴影和噪音的掩护，身形几个起落，便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镇公所后院……周琨临时的住处。
她的动作极快，极专业，手指拂过桌案、床铺、抽屉缝隙，不留下任何痕迹，眼神如扫描般掠过每一处可能藏匿物品的角落。
没有收获……“她并未停留，又如鬼魅般滑出，下一个目标，是陈瘸子的药铺。”
药铺比周琨的住处复杂得多，满是瓶瓶罐罐和晒干的草药。她在里面待的时间稍长，仔细搜寻，甚至极轻地挪动了几个药柜，检查其后。
依旧一无所获，那双露出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就在她准备撤离时，目光忽然被药铺角落里一个上了锁的旧矮柜吸引。
那锁很普通，她取出一根细铁丝，探入锁孔，不过两三息，轻微的一声“咔哒”，锁开了。
柜子里没有她想要的东西，只有一些陈瘸子的私人笔记和几本纸张发黄、绘着奇怪符号的破旧古籍。
她快速翻检，对那些医案和古怪符号似乎并无兴趣，正要合上柜门，指尖却在一本笔记下触到一点异样……那是一本崭新的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硬皮笔记本，封面没有任何标识。
她抽出笔记本，快速翻了几页。里面是周琨那冷静克制的笔迹，记录着抵达小镇后的一切观察，重点标注了“墨铭”、“异常现象”、“群体反应”、“潜在控制点”等词条。
她的目光骤然凝住，迅速将笔记本揣入怀中，重新锁好柜门，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消失在了药铺的阴影里。
她来得快，去得也快，小镇的混乱成了她最好的掩护。
然而，她并不知道，自她潜入镇公所后院起，一双眼睛就始终在远处寂静地注视着她。
墨铭蹲在自家屋顶那潮湿的瓦片上，像一尊凝固的石雕，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衫，他却毫无所觉。
他看着那飞贼潜入，离开、又潜入药铺。他看不清她的脸，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与小镇愚昧疯狂截然不同，冷静而目的明确的专业气息。
第三方……不是镇上的蠢货，不是周琨和陈瘸子，是新的变量。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周琨在收集，陈瘸子在观察，这个飞贼在寻找，“他们找的是什么？和自己的能力有关？还是这小镇藏着别的秘密？”
当那飞贼从药铺窗口轻盈跃出，消失在巷尾时，墨铭的目光落在了自家院子角落里那堆被自保队翻检过，乱七八糟的柴火上。
他悄无声息地滑下屋顶，走到柴火堆旁，那里扔着几只破麻袋，是之前装糠麸的。
他伸出手，在其中一只麻袋底部一个极其不显眼的被老鼠咬破又被他故意撕开一点的小口子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小块深蓝色，质地奇特的碎布片，不像镇上任何人会穿的衣料。
是前几天他“偶然”在自家篱笆尖锐处发现的，当时上面还沾着一点新鲜，不同于本地泥土的暗红色黏土，他当时就收了起来……
现在，他捏着这块碎布，走到院子靠墙的鸡窝旁，那里前几日刚被自保队以“搜查邪物”为名捣毁，母鸡惊逃，留下一地狼藉和鸡粪。
他将那布片轻轻塞进一堆混着鸡粪的烂草底下，只露出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
做完这一切，他退回屋内，重新隐入黑暗，仿佛从未出来过。
第二天清晨，周琨终于发现笔记本失窃，他惯常的冷静面具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他没有咆哮，但整个镇公所的温度都仿佛骤然降到了冰点。他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发出令人心悸的哒哒声。
“搜！”他只说了一个字，自保队的搜查变得更加疯狂和彻底，不再局限于“邪术”，而是翻找一切可疑且不属于本地的物品。整个小镇被彻底翻了个底朝天。
下午，一个自保队员在墨铭家鸡窝旁那堆污秽中，兴奋地发现了那块深蓝色的碎布片，“周干事，找到了，您看这个！”
周琨捏着那块沾着鸡粪的布片，仔细查看，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这布料，绝非小镇所有，果然有外人潜入！”
“封锁所有出口，严查出镇的人！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这个贼找出来！”他冷声下令，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丝被挑衅的羞辱感。
小镇的气氛，从混乱的沸腾，骤然冻结成了紧绷的、令人窒息的黑铁。
墨铭坐在窗边，看着外面如临大敌、四处设卡的自保队员，飞贼留下了痕迹，周琨失去了重要的记录，搜查变得更加严苛。
一切都如他所料，他低下头，继续折着手中一只新的纸乌鸦。
这一次，乌鸦的翅膀折得格外尖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