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桑大师说许多欢这一辈子就为两件事情活着,爱情与武学。墨自杨认为失之偏颇。几天下来混熟了,老丫鬟告诉她,许多欢不仅是种田的好手,更是厨房的能手,最妙的是有一门好手艺——她一剑能在沙漠里绣出一万朵梅花。没错,就是江采萍最爱的梅花。然后再将沙漠里的刺绣搬到丝绸上面,最后用绣满了梅花的丝绸裁出了自己最爱的花衣裳。
所以许多欢是热爱生活的。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应该拥有更多。
马上就要过年了。看来这个年将在绿洲度过了。墨自杨耐性十足,心平气和地等待着许多欢的召见。
许多悲倒是天天见。崔花雨也觉她美得出奇,有意搭讪,但总是碰壁。她高傲地走来走去,满绿洲走,看着像是最忙碌的人,实际上什么都不做,连肩上鸟儿的饭都不管。也不说话。也没人找她说话。在小木楼里她会跟鸟儿聊天,但听不清楚到底是说人话还是鸟语。
崔花雨猜绿洲有两百个人,墨自杨猜三百个。正好凑成两三百个。有些时候“笼统”是能解决问题的。
这两三百个人组成了一个自给自足的小社会。各司其职。酿酒最有特色。沙酒。顾名思义就是酒里面泡着沙。
除此之外,什么工艺都打听不到。然作为客人,只管喝就行了,别把沙子也一起吃掉就行了。
因为无所事事,也因为沙酒分外好喝,所以崔花雨一天到晚都在喝,有时候骗墨自杨来两口,有一次是三口,醉倒了。
崔花雨的酒量传开了。轰动武林她处之泰然,轰动小社会却让她感动万分,因为许多悲找上门来了。
这一天雨下个不停。如果没下雨的话,喜欢“到处走一走”的许多悲很有可能不会来。这是“稀客”。就是稀客。她说她人生第一次找人喝酒。许多欢也没这么大的面子。
小木楼下小亭子。墨自杨下楼凑热闹。许多悲说:
“来者喝三杯。”
墨自杨怪笑一声,起身离席。没走远,上了几步楼梯,坐下了。看看风景总可以吧。崔花雨说:
“我陪前辈喝。敬前辈三杯。”
“这里不是江湖,没有前辈。”许多悲将酒杯扔回桌面,但酒分毫未溅出。她的五官精致,棱角分明,活脱脱就是雕刻家的作品。她不高兴了,不高兴的表情像雕塑一样定在脸上。
墨自杨提示:“喊姐姐。”
崔花雨连忙说:“小妹敬姐姐三杯。”
许多悲高兴了,高兴的表情又像雕塑一样定在脸上。她高兴地喝了。从半午到黄昏,高兴地喝了三坛子。这种长时间的高兴就好比一个可爱的小宝宝睡得正香,让人很难狠下心去打扰。
然后高兴地不辞而别。其间一声不吭。
带着高兴的雕塑走了。高兴得伞也不打开,雨水就像雕刻家的刀,一刀一刀将她的身段子一一勾勒,刀刀勾人的魂。
崔花雨迷迷瞪瞪的,当然不是喝多了,更不是因为人家身材好,女人欣赏女人,但女人不迷女人。她问:
“这算什么?”
“闷酒。”墨自杨说。
“我是闷了,可她不闷。你闷不闷?”
“愁一会闷一会,柔肠千万结。”
“你在说许多悲?”
“你不是说她不闷吗?”
“你说的就是她,不闷不等于开心。她不开心。”
“但这就是她的常态。既为常态,就无所谓开不开心了。”
“怎么说?”
“首先,都有一身好武艺好容貌,许多欢鼎鼎大名,而她默默无闻,即证明她从未涉足江湖;二者她独居偏宅,且没有一个朋友,这状态与生机勃勃的绿洲相去甚远。”
“二姐能猜出是何原因吗?”
墨自杨语出惊人:“她不是许巨愁的亲生女儿,且缺爱。”
“木鳖子的?二姐猜得可够大胆。”
“因为没有别的可猜了。”
“所以她就以这种方式了却一生?”
“什么方式了却的一生不是一生呢?”
“但又为何如此勤奋练功呢?”
“武功也许是她唯一的寄托。”墨自杨回席,“只能这么理解。”
“你又如何看出来的?”
“因为她只有在练功的时候才有‘人样’。”
“以她那身手,二姐认为我抢得了刀剑?”
“抢东西,不一定非打赢不可。”
“别卖关子。”
“就算打得赢也不能赢。”墨自杨说着,拿起许多悲的酒杯闻了闻:“香得令人心碎。绝世容颜,以及刀剑合璧,恐怕就是她活着的理由,不能轻易打击她仅有的这一份自尊。”
“到底如何打?”
“打满三百招。”
“万一我撑不住呢?”
“我算算算过了,你整好能撑住三百招。”
“我醉醉醉了,睡觉去了。睡眠真的很重要,四妹我也体会到了。”崔花雨留下一个白眼,一溜烟上楼了。
墨自杨闭上眼睛,听雨。沙漠的雨没有声音,或者说整齐到让人感觉不到声音。她能将绿洲的雨声单独排除在外。听世界听了九年,从未错过。她还听到许多悲的小木楼里传来了抽泣声。她睁开眼睛,将酒杯放下,杯口的红唇印往下撕裂,像蜡烛的泪。她喊:
“四妹乖,下来陪二姐喝两杯。”
崔花雨回了句:“睡着啦。”
你爱喝不喝,我自己来。墨自杨走到屋檐下,伸出脑袋,仰脸,张嘴,接满后一饮而尽。想了想,她又喊:
“四妹下来,二姐请你喝无根之水。”
崔花雨懒洋洋地下来。
顺着小圆桌追打墨自杨。
这一场没有风的雨下到了大年三十。
除了白天与黑夜之外,绿洲人放弃了其他的时间观念,所以没有春节。春节这天,当姊妹俩以为这又是普通而又枯燥的一天时,老丫鬟捎来了好消息。雨一停,地面就干了,仿佛这十来天下的雨都是假的,要不就是做了一个雨梦。姊妹俩愉快地跟着老丫鬟来到了主宅。
露天午宴。许多欢住所的院子里。院子里有一条狗,一般的土狗,一见到崔花雨就汪汪汪地叫个不停。
墨自杨教它:“叫娘。”
它一汪情深地冲着崔花雨喊:“娘。”
海桑大师大笑,但其他人压根没有笑的意思,导致他的笑突然崩盘,就如奏乐中琴弦骤断。
那一条懂得认祖宗的狗拴在一棵树下。参天大树。在最明显的一丛树枝上悬挂着十般断天刀与八般弱水剑。似乎许多欢算到了墨自杨的心思。刀剑在,许多悲就在。她酸溜溜地对墨自杨说:
“绿洲养人,让你这小妖精又美了几分。”
又温柔地对崔花雨说:“我是因为你才来的。你也很美,尽管比在场的这几个要差一些。和尚、小娘与狗不算。”
小娘指的是老丫鬟。
崔花雨酸溜溜并温柔地应道:“谢姐姐赏脸。”
又偷偷跟墨自杨说:“为何人人都喊你妖精呢?”
墨自杨没有回答,因为许多欢正看着她,为了礼貌,她最大限度地摆出了一副礼貌的微笑。
许多欢和许多悲最大的共同点就是美与年轻,除去成熟的气质,她俩与崔花雨姐俩的青春并无多少区别,若是将绿洲搬到长安的话,不出三天,长安里的臭男人会死绝。许多欢说:
“久等了。”
墨自杨说:“刚刚好。前辈过日子就像谱曲一样,将所有情节、哪怕是悲伤的部分也都披上了各色各样的花衣裳。”
海桑大师拍手叫好。但任他再努力也活跃不了气氛。
许多欢问:“哪里好了?”
海桑大师倏地又收起笑容:“刚刚……好。”
“刚刚是谁?”
“老衲的乳名。”
老丫鬟上前倒酒。这一杯无论如何是要喝的,因为主人许多欢先干为敬了。惟有海桑大师左顾右盼、上下为难。许多欢说:
“在我这儿,您就别装了。”
被拆穿了,只有敞开喝了。海桑大师仰头就干,然后将空酒杯对着老丫鬟扬了扬——好像就是喝给她看的,并不只是提出服务要求。老丫鬟拉下脸来,为其斟满。要注意,她拉下脸其实是上好的脸色。
海桑大师敬酒:“今日会面,欢儿其实是想让咱过个好年。”
墨自杨说:“感激涕零。”
许多欢说:“我没这个意思。”
海桑大师对墨自杨说:“那个人真有意思。”
墨自杨说:“小墨明白大师的意思。”
许多欢说:“一人一个意思。”
海桑大师说:“为了这么多有意思的意思,老衲自干三杯。”
许多欢说:“在我这儿,您就别装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老衲委实戒了四十八年的酒。”
“你佛果然慈悲。”
“欢儿何意?”
“没有戳穿您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