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只手罢了,怎就生得这般好看?
画皮鬼默然不语,好不容易显出的精致五官都黯淡了几分。
她仍死死盯着纱帘后那道身影,脸上交织着恐惧与嫉恨。
而鬼王的的确确值得她嫉恨。
一截皓腕隐没在云纱宽袖中,再往上看,乌黑长发慵懒地斜拢胸前,浓密如云。
发间隐约露出小巧莹白的耳廓,耳垂上随意悬了条金线,坠着一枚镂空金珠。
金珠掩在堆叠青丝间,隐约可见其中嵌着颗六菱形翠绿宝石,正借着朦胧星光漾出夺目光彩。
这满头珠翠尚不及细看,顶上又挽了发髻,戴一顶金丝缀珠莲花冠,只斜斜插一支同色茜宝黄金簪……
单看这副妆饰,便知是何等绝色。画皮鬼纵是色彩鲜妍时,也未曾有过这般珠玉满身。
教她如何不恨?
可偏偏是鬼王,她只得强压心绪,贪婪地凝望着。
那般精工细琢的金珠翡翠,如此奢华的堆砌,竟未压住她半分风华!
单是这只手、这头青丝,便已与美人相得益彰。
叫至今仍是一身窘迫白衫的画皮鬼,情何以堪?
其实王郎在世时,她自画中走出,也曾身着娇媚粉衫,指腕间缀过零星珠玉。
可自画卷褪色,她周身所能留住的,也只剩墨线勾出的轮廓与同样乌黑的头发了。
衣衫珠玉尽成灰白,连五官都渐次模糊。
画皮鬼素来自认当世第一美人,今夜之前,她只顾寻觅更完美的皮囊,无心顾及衣饰。
如今得见鬼王姿仪,却越发窘迫悔恨——
早知如此,合该让王郎多活些时日。纵使他嘴硬不肯认她美貌,好歹该逼他用心为画上色!
她心绪翻涌间,夜风里只闻轿辇铜铃轻颤。
恰在此时,鬼王转过头来。
画皮鬼霎时浑身僵冷,连半分念头都提不起了。
隔得远,我瞧不清鬼王容貌,只听她嗓音如溪水潺潺:
“这些年,竟不知你原本样貌与我尚有几分相似。”
相似?何处相似?
我与小莲对视一眼,齐齐望向咏娘:
莫非她方才所言非虚?这画皮鬼……
遥遥望去,画皮鬼身形僵直,连魂体都波动起来,白衫飘忽,才显出的五官又淡去几分。
鬼王却忽而轻笑:
“听闻今夜来宾中有位道长。上前来,叫我瞧瞧。”
这话说得理所当然,我却生不出半分抗拒。
说来可笑,以我修为见鬼王,纵不能抗衡,也该心存警惕。
可如今……
谁又能对这般动人的声音起厌憎之心?
我缓步上前。
那纤白指尖又撩起轿前纱帘,随即一声轻叹:
“好厚重的功德。小道长,你果然不凡。”
她端详我片刻,忽以袖掩唇:“今夜真是好时辰,你生得这般标致,可惜——”
目光在我素净发髻与衣衫上一转:
“小姑娘,平日该多为自己花些心思。我瞧你,未免太过清淡了。”
与她满身珠玉相比,世间十有八九都算清淡之人。
可此刻得见其真容,谁还会留意那些身外之物?
远山眉,秋水眸,鼻如悬胆,唇似春樱。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美,每道轮廓都似女娲精心雕琢。
只是……她眉目间确有几分熟悉影子……
我下意识看向画皮鬼。
咏娘说得不错,这画皮鬼果然只是个拙劣摹本。
哈!
我几乎要笑出声来——谁能想到?
她害了那么多性命,连画家都不放过,只为求得一副举世公认的美貌。
自信皆因画成之时众人的交口称赞。
可……可她怎会料到,自己之所以被赞为美人,是因王郎临摹的原画本就出自一位倾世佳人啊!
王郎功力有限,只摹出这般虽精致却远逊鬼王的容貌。
我信王郎已竭尽全力,也信当年赞誉皆出真心。
毕竟画皮鬼的单看五官,确也算难得美人。
然与鬼王相较,便如萤火比皓月,清辉映沟渠。
云泥之别。
连眉梢眼角都染着讽刺。
我亦勾起讥诮的唇角:这日日自诩天下第一美人的画皮鬼,面对鬼王真容,往后该如何维系执念?
以她道行,便再修千年万年,怕也难及鬼王分毫。
又如何夺她皮囊?
我略一沉吟,故作叹息:
“画皮鬼,若你当年未造杀孽,或许轮回转世也能成绝色美人,何至于……”
“唉!”我摇头唏嘘,“如今只能当个赝品了。”
画皮鬼面目骤然扭曲。
她抬头死死盯住鬼王,眼中烧着妒火、贪恋与不甘。
——倒真有几分胆量。
再看鬼王,她正斜倚轿中软榻。画皮鬼目光如炬,她却连眉梢都未动,将轻蔑敛入尘埃。
只漫不经心抬眼问我:
“小道士,你修行几载了?可会什么寻人的法门?”
我心头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