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把天边的云染成了枯血色，风裹着土腥味刮过来，像无数根细针，扎在王财露在外面的手背上。他缩着脖子，跟在陈老鬼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土坡上的碎石子，脚底的疼比早上更甚——方才挖野菜时，不小心被草根下的碎瓷片划了道口子，此刻血痂被汗水浸软，黏在破布鞋上，走一步就扯着疼。
“夜里风更烈，能冻透骨头。”陈老鬼拄着那根磨得光滑的枣木拐杖，走几步就停下来喘口气，花白的胡子上沾着草屑，说话时哈出的白气转眼就散了，“前面山脚下有座破庙，以前有游方和尚住过，后来荒了，现在拢了堆火，能挡挡寒。”
王财点点头，嗓子干得发疼，说不出话来。早上烤的野菜早消化完了，怀里仅剩的一点灰菜碎屑，他舍不得吃，攥在手里，叶子蔫得发脆。他抬头望了望前面的山，轮廓在暮色里变得模糊，像头蹲在地上的老兽，破庙该就在那“兽”的脚边。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风里终于混进了点烟火气。绕过一丛枯得只剩枝桠的酸枣树，破庙的影子就露了出来——屋顶塌了小半，露出黢黑的椽子，像豁了个口子的嘴；两扇木门掉了一扇，另一扇歪歪扭扭地挂在门框上，被风刮得“吱呀”响；墙皮掉得七七八八，露出里面的黄土，墙上隐约能看见半截壁画，像是个菩萨像，脸却被烟熏得漆黑，只剩一双眼睛，在暮色里显得有点吓人。
庙门口堆着些干草，还有几个豁了口的陶碗，里面沾着些发黑的菜渣。陈老鬼脚步顿了顿，拉了拉王财的袖子，压低声音：“里面有个姓李的壮汉，是这儿的头，脾气爆，等会儿少说话。”
王财心里一紧，赶紧跟着陈老鬼跨进庙门。一进门，就看见庙中央燃着一堆篝火，火苗蹿得有半人高，映得四周亮堂堂的。火堆旁围着四五个乞丐，有老有少，都缩着身子，把手伸在火边烤着，见他们进来，几双眼睛齐刷刷地望过来，眼神里有警惕，也有麻木。
最靠近火堆的地方，坐着个壮汉。这汉子约莫三十来岁，满脸横肉，络腮胡子乱蓬蓬的，像堆枯草，身上裹着件看不出颜色的棉袄，棉花从破洞里露出来，黑黢黢的。他手里攥着根手腕粗的木棍，木棍顶端包着块铁皮，看着就沉。听见动静，他猛地从干草堆上站起来，个子比王财高出大半个头，阴影一下子罩住了门口的两人。
“滚出去！”壮汉的嗓门像破锣，震得王财耳朵嗡嗡响，“这是老子的地盘，谁让你们进来的？想烤火？拿东西来换！”
王财吓得往后缩了缩，陈老鬼赶紧拉着他退到门边，手忙脚乱地摸向怀里，掏出个用树叶包着的东西——是早上烤野菜时剩下的半块野菜饼。饼子已经凉透了，边缘有点焦黑，上面还沾着点草屑。陈老鬼双手捧着饼，腰弯得像个虾米，声音带着讨好：“李大哥，您看，就这点吃的，是今早刚烤的灰菜饼，您别嫌弃，给您填填肚子，我们就想借个火，暖暖身子。”
壮汉低头瞥了眼那半块饼，鼻子里“哼”了一声，突然抬手，一把将饼打在地上。饼子掉在泥水里，瞬间就糊了，黑乎乎的一团，再也看不出原样。“破玩意儿谁要？”壮汉啐了口唾沫，唾沫星子溅在陈老鬼的鞋尖上，“就这点破东西，也敢来蹭火？赶紧滚，再赖着不走，老子一棍子把你们俩都打出去！”
陈老鬼的脸一下子白了，嘴唇哆嗦着，想去捡地上的饼，又怕惹恼壮汉，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眼里满是心疼——那可是他们俩原本打算留着当晚饭的。
王财看着地上的野菜饼，又看了看陈老鬼发白的脸，心里的火“噌”地冒了上来。他知道现在硬碰硬不行，可就这么被赶出去，夜里在野地里，非冻死不可。突然灵机一动，他深吸一口气，往前迈了一步，对着壮汉拱了拱手，声音尽量放得恭敬：“李大哥，您别生气。我们俩确实没别的东西了，不过我会讲故事，讲个新鲜的，您没听过的，就当给大伙儿解解闷，换个烤火的地儿，成不？”
壮汉愣了愣，大概没料到这个瘦得像根麻杆的乞丐还会讲故事。他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王财一番，手里的木棍在地上敲了敲，不耐烦地说：“讲！要是不好听，老子不仅把你们扔出去，还得让你们尝尝棍子的滋味！”
周围的乞丐们也来了精神，原本缩着的身子都坐直了些，眼睛齐刷刷地看向王财。他们常年在破庙里混日子，除了抢食就是发呆，哪听过什么“新鲜故事”，一个个都透着好奇。
王财心里松了口气，赶紧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不能讲太复杂的，也不能讲太现代的，得找个简单易懂，又有意思的。他想起小时候听奶奶讲过的“曹冲称象”，这个故事简单，还透着机灵，应该能行。
他清了清嗓子，往火堆边挪了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响亮些：“话说以前啊，有个大官，叫曹操，他手下人送了他一头大象。那大象长得可大了，腿比柱子还粗，身子比咱家这破庙还宽，曹操就想，这大象到底有多重？可那会儿没这么大的秤，大伙儿都愁坏了，有人说要把大象宰了，切成块称，曹操舍不得——那大象多稀罕啊！”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大象的样子，学着曹操皱眉头的神态，逗得旁边一个小乞丐“噗嗤”笑出了声。壮汉原本皱着的眉头，也松了点，手里的木棍垂到了地上，身子不自觉地往前倾了倾。
“就在大伙儿都没辙的时候，曹操的小儿子，叫曹冲，才七岁，站出来说：‘我有办法！’他让手下人把大象赶到一艘大船上，大象一上去，船就往下沉了点，曹冲就叫人在船帮上画了道线，记着船沉到哪儿了。然后又让人把大象赶下来，往船上装石头，装一块，看一眼，直到船沉到刚才画的那道线，才停下来。”
王财故意顿了顿，看了看大伙儿的反应——几个乞丐都瞪着眼，连大气都不敢喘，那小乞丐还拉着身边的老乞丐，小声问：“然后呢？然后怎么称啊？”
壮汉也忍不住催：“别停啊！装石头干啥？”
王财笑了笑，接着说：“曹冲说，现在称称船上的石头，把石头的重量加起来，不就是大象的重量了吗？大伙儿一听，都拍着手叫好，曹操也乐了，照着这个法子，真把大象的重量称出来了！”
故事讲完，破庙里静了一会儿，接着那小乞丐率先拍起了手：“好听！这小娃娃真聪明！”其他乞丐也跟着点头，连之前缩在角落里的一个瞎眼老乞丐，都笑着说：“这辈子没听过这么有意思的事儿，这娃娃可比咱们这些老骨头机灵多了。”
壮汉摸了摸络腮胡子，脸上的横肉也柔和了点，他瞥了王财一眼，哼了一声：“还行，凑活听。算了，看在你这故事的份上，让你们在这儿烤火，别靠近火堆太近，也别乱动这儿的东西。”
王财赶紧拉着陈老鬼道谢：“多谢李大哥！多谢李大哥！我们肯定规矩！”
两人找了个离火堆不远不近的角落，挨着墙根坐下。干草堆虽然扎人，但好歹能垫着点，不至于直接坐在冰凉的泥地上。王财把破麻衣裹得更紧，双手伸到火边烤着，冻得发僵的手指慢慢有了知觉，暖融融的感觉顺着指尖往胳膊上爬，舒服得他差点哼出声来。
陈老鬼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你这娃，胆子真大，刚才可把我吓坏了。”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个皱巴巴的野果子，塞到王财手里，“早上捡的，有点酸，你吃了垫垫肚子。”
王财看着手里的野果子，表皮有点发黑，上面还带着点绒毛，他咬了一口，酸涩的汁水瞬间充满了口腔，却让他觉得格外香甜。他把果子掰了一半，递给陈老鬼：“大爷，您也吃。”
陈老鬼推辞了一下，最终还是接了，小口小口地啃着。
天渐渐黑透了，庙外的风声越来越大，像鬼哭一样，刮得破庙的门板“吱呀”作响，屋顶的破洞漏下些冷风，吹得篝火的火苗晃来晃去。乞丐们渐渐困了，有的靠着墙根睡着了，有的蜷缩在干草堆里，发出均匀的鼾声，还有个老乞丐磨牙的声音，在安静的破庙里格外清晰。
陈老鬼也睡着了，他靠在柱子上，头歪着，嘴角挂着点口水，呼吸很轻，大概是累坏了。王财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心里有点发酸——这老人虽然穷，却没少照顾他，要是没有陈老鬼，他恐怕早就饿死在污水沟里了。
王财坐在篝火旁，手里拿着根烧得半焦的木棍，在地上随意地画着。火渐渐小了，变成了一堆红火炭，草木灰在旁边堆了薄薄一层，被风吹得飘起几点，落在他的手背上，有点烫。
他看着身边熟睡的乞丐们——李壮汉抱着木棍，睡得像头猪；那个小乞丐缩在老乞丐怀里，小脸冻得通红；瞎眼老乞丐手里攥着个破碗，碗边都磨平了……他们一个个都活得像野草，风里来雨里去，靠抢一口吃的、蹭一点火，苟延残喘。
“我总不能一辈子当乞丐。”王财心里突然冒出这句话，像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水里，激起一圈圈涟漪。他想起自己以前的日子——虽然累，每天要跑仓库、谈客户、跟货车，但好歹能吃饱穿暖，能给老婆孩子一个家，能规划着未来。可现在呢？他是个连块完整饼子都没有的乞丐，今天能靠讲故事蹭火，明天呢？后天呢？万一哪天病了，或者遇到更凶的乞丐，说不定就死在哪个角落里，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得找个能赚钱的法子。”这个念头越来越清晰，王财的心跳也跟着快了起来。他在现代是做农产品生意的，懂点种植，也懂点市场，可在这个陌生的朝代，他既没有田，也没有本钱，更不知道这里的市场规矩，那些本事根本用不上。
他盯着篝火里的草木灰，看着火星在灰里慢慢熄灭，脑子里乱糟糟的——做什么好呢？卖菜？他没田；做小买卖？他没本钱；给人打工？他这瘦得像麻杆的样子，谁会要他？
就在他快要泄气的时候，手指不小心蹭到了怀里的野菜碎屑，上面沾着点泥污，还有股土腥味。他下意识地想找水洗手，可破庙里哪来的干净水？他只能用手指搓了搓，搓下来点泥，可手上还是黏糊糊的。
“要是有块肥皂就好了。”王财心里嘀咕了一句。
肥皂？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王财的眼睛突然亮了！他猛地坐直了身子，盯着地上的草木灰，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他想起以前帮老家的亲戚做过手工皂——那会儿亲戚开了个小作坊，他去帮忙，跟着学过点配方，知道肥皂的主要原料是油脂和碱，而碱，就能用草木灰做出来！
他赶紧抓起一把草木灰，放在手里搓了搓——草木灰里含有碳酸钾，用水浸泡过滤，再熬煮，就能得到粗制的碱液。至于油脂，虽然现在没有猪油、牛油，但可以去捡些动物的内脏油，或者找些野果子里的油脂，实在不行，甚至可以用熬煮野菜剩下的油星子，总能凑出来！
有了碱液和油脂，按照比例混合，搅拌均匀，再倒进模具里，等它凝固了，就是肥皂！
这个时代的人，洗手洗脸洗澡，要么用皂角，要么就直接用清水，皂角洗起来又麻烦，还洗不干净，尤其是手上的油污，根本搓不掉。要是他能做出肥皂，又便宜又好用，肯定有人买！到时候，他就能赚点钱，先脱离乞丐身份，租个小房子，再慢慢想办法把生意做大——说不定，还能凭着这个，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活出个人样来！
王财越想越激动，手里的草木灰都被他攥紧了，细灰从指缝里漏出来，落在地上。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虽然还是枯瘦，但此刻却觉得充满了力气。这是他穿越过来后，第一个真正看到希望的念头，不是苟延残喘，而是能主动改变命运的法子！
他抬头看了看篝火，红火炭还在隐隐发亮，映在他的眼睛里，像两簇小小的火苗。庙外的风声好像不那么吓人了，身上的寒意也消散了不少。他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草木灰捏成一个小团，就像他的希望，虽然不起眼，却能帮他点亮未来的路。
旁边的陈老鬼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梦话，又沉沉睡去。王财看着他，心里暗暗想：等我做出肥皂，赚到钱，就先给陈大爷买件厚实的棉袄，买些好吃的，再也不让他受冻挨饿。
把小灰团丢掉后，他靠在墙根上，把破麻衣裹得更紧，心里却暖烘烘的。虽然现在还是个蜷缩在破庙里的乞丐，但他已经有了目标——做肥皂。这是他脱离乞丐身份的第一步，也是他在这个陌生世界里，重新站起来的第一个脚印。
篝火渐渐变成了一堆灰烬，天边泛起了鱼肚白，破庙外的风声也小了些。王财睁着眼，看着渐渐亮起来的庙顶，嘴角忍不住向上弯了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