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楼中观棋
京城，如意楼。
与西郊兰若寺的杀机凛凛截然不同，晌午过后的如意楼，正是一日中最富闲情逸致的时刻。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文人墨客、达官显贵穿梭其间，茶香与酒香混合着淡淡的脂粉气，氤氲出一派繁华盛景。
三楼，一间临街的雅阁内，暖炉烧得正旺，驱散了初冬的寒意。
窗边软榻上，倚着一位宫装少女。她身着一袭月白云锦宫裙，外罩一件银狐轻裘，面容苍白得近乎透明，眉眼间笼着淡淡的倦意，时不时以一方素白绣帕掩唇，发出几声细弱轻微的咳嗽，俨然一副久病缠身、弱不禁风的模样。
这便是当今圣上与皇后最为疼爱的嫡长公主——沈云昭。
任谁看到此刻的她，都无法将之与昨夜在密室中那个运筹帷幄、眼神锐利的女子联系起来。
“公主殿下，这新贡的云雾茶，您且尝尝，最是温润养人。”坐在她对面的，是丞相府的千金，京城有名的才女陆清欢。她举止得体，笑容温婉，眼底却藏着不易察觉的精明。
沈云昭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捧起温热的茶杯，指尖泛着缺乏血色的白。她小啜一口，眉尖微蹙，声音软糯带着些许气短：“有劳清欢姐姐惦记，这茶确是好的…只是我这身子不争气，再好的东西，入了喉也总觉得寡淡。”
陆清欢叹了口气，语气充满关切：“殿下需得好生将养才是。前几日听闻陛下又遣了太医正来请平安脉，可有何说法？”
“还是老样子，只说气血两亏，需静心调养，不可劳神。”沈云昭放下茶杯，目光投向窗外熙攘的街道，眼神有些飘忽，“整日困在宫中，对着四方的天，这病…怕是难好了。”
她语气中的落寞不似作伪，这深宫寂寥，于她这般年纪的少女而言，确是牢笼。若非身负重任，她何尝不愿如寻常女儿家般，恣意畅快。
陆清欢眸光微闪，顺势道：“殿下莫要灰心。说起来，今日这如意楼倒是热闹，方才上楼时，仿佛瞧见了礼部侍郎周大人家的小姐，还有几位宗室子弟，想必是来参加午后诗会的。殿下若觉烦闷，不若稍后也去瞧瞧热闹？总比闷在宫里强。”
沈云昭闻言，眼中似有微光掠过，但很快又黯淡下去，轻轻摇头：“人多了反而嘈杂，我这般病体，还是莫要扫了大家的兴。”她话锋微不可察地一转，像是随口问道，“周小姐也来了？我倒是记得，她素来喜静，不常参与这等聚会。”
陆清欢执壶为她续上热茶，状若无意地接话：“可不是么。许是…因着今次诗会的彩头特别？听闻是西域传来的一对夜光杯，流光溢彩，甚是稀罕。周大人近来似乎对西域商道颇有兴趣，许是周小姐想替父亲掌掌眼？”
“西域商道…”沈云昭指尖在杯沿轻轻划过，语气依旧柔弱，“父皇前日还提起，说近年来西域商路畅通，往来货殖繁盛，乃是国库岁入的一大进项，需得好生维护。周侍郎若能在此道上有所建树，倒是为国分忧了。”
两人看似在闲话家常，品评风物，但每一句对话之下，都潜藏着信息的交换与碰撞。
沈云昭点出“国库岁入”，陆清欢便心领神会。她微微一笑，压低了些声音：“殿下所言极是。不过，臣女倒是听闻，这畅通之下，也难免有些泥沙俱下。就说那对夜光杯，来历似乎就不那么简单，并非寻常商队所能携带。家父前日翻阅一些旧卷宗，偶然发现近半年，有几批以普通货物名义通关的西域商队，其数量与规制，似乎略微超出了常规…尤其是其中涉及某些特殊矿产的流向，颇有些耐人寻味。”
特殊矿产！沈云昭的心微微一沉。帝国律法，严禁私人大量买卖特定矿产，尤其是可用于军备制造的。这与她通过天机阁收到的零星线索隐隐吻合——有不明势力，正在暗中囤积战略物资。
她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又咳嗽了两声，才细声细气地问：“哦？竟有此事？清欢姐姐可知，是哪些商队如此不懂规矩？若真有违禁之处，该让有司好好查查才是，免得坏了规矩。”
陆清欢端起茶杯，借衣袖遮掩，指尖在桌面上极快地点了三下，又划了一个奇特的符号。这是她们之间约定的暗号，代表“涉及军方，线索指向北疆，需谨慎”。
“具体名目，臣女倒也记不清了。”陆清欢放下茶杯，面露歉然，“只恍惚听得家父提过一嘴，好像有个叫什么隆昌号的，近来风头颇劲。不过，想必也只是寻常商人逐利，未必真有那么严重。殿下听听便罢，莫要为此劳神。”
隆昌号？沈云昭记下了这个名字。陆清欢的父亲是当朝丞相，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能接触到许多隐秘信息。她提供的线索，往往具有极高的价值。这番闲谈，价值千金。
“姐姐也是为我解闷罢了，我怎会当真。”沈云昭浅浅一笑，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淡淡的红晕，更显我见犹怜，“只是听着这些外面的事，倒让我想起云晦那丫头了。这疯丫头，说是去城外观音庵小住几日为我祈福，这都过了说好的归期，还不见人影，真是让人操心。”
她语气中带着对顽皮妹妹的无奈与宠溺，恰到好处地解释了为何此刻是“病弱公主”在场，而非那位可能更擅长应对此种场合的妹妹。
陆清欢自然知晓内情，配合地笑道：“二殿下活泼烂漫，定是被山间景色迷住了，或是遇到了投缘的高僧多论了几日禅机。殿下不必过于忧心，说不定晚些时候就回来了。”
就在这时，雅阁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喧哗，似乎有人想靠近，却被侍卫拦下。
一个略显油滑尖细的声音响起：“哎呦，几位侍卫大哥，行个方便，小的乃是周侍郎府上的管家，我家小姐得知公主殿下在此，特命小的送来一碟刚得的江南点心，给殿下尝个鲜，聊表敬意。”
沈云昭与陆清欢交换了一个眼神。周家的人？来得可真巧。
陆清欢扬声道：“外面何事喧哗？”
一名侍卫在门外禀报：“回陆小姐，是周侍郎府的管家，欲向公主殿下进献点心。”
沈云昭虚弱地抬了抬手，示意侍卫放行。
一个穿着体面、面容精干的中年管家低着头，捧着一个精致的食盒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地跪下：“小人周福，拜见公主殿下，陆小姐。我家小姐一点心意，望殿下笑纳。”
食盒打开，里面是几样造型别致的糕点，香气扑鼻。
沈云昭目光扫过点心，又落在管家低垂的头上，柔声道：“周小姐有心了。替本宫谢过她。”她示意身旁的宫女接过食盒。
那管家周福却并未立刻退下，反而飞快地抬眼瞥了一下沈云昭的脸色，又迅速低下头，语气带着几分谄媚：“殿下气色似乎比前些日子好些了，真是吉人天相。小人听闻观音庵的送子观音最是灵验，殿下此次祈福，定能心想事成，为我朝绵延福泽。”
送子观音？沈云昭心中冷笑。她对外宣称的去处是祈福安康，何时扯上送子观音了？这分明是试探！试探她是否真的去了观音庵，甚至可能……是在试探宫中是否对子嗣一事有了新的动向或压力。丞相府的手，伸得果然长。
陆清欢脸色微沉，语气带上了几分不悦：“周管家，公主殿下玉体安康，自有天佑，岂是你能随意置喙的？退下！”
周福浑身一颤，连忙叩头：“小人失言！小人该死！求殿下恕罪！”说完，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雅阁内恢复了安静。
沈云昭看着那碟点心，眼神微冷。她伸出纤指，拈起一块看似无害的芙蓉糕，放在鼻尖轻轻一嗅。
随即，她脸色骤然一变，不是惊恐，而是一种混合了愤怒与冰冷的了然。她将糕点递给陆清欢，低声道：“清欢姐姐，你闻闻。”
陆清欢接过，仔细一嗅，面色也是微微一凝。她常年与药材打交道，对气味极为敏感。这芙蓉糕除了应有的香甜，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异样甜香——是迷迭香的味道！这种香料少量使用无害，甚至能提神，但若长期微量摄入，会令人精神涣散，心悸盗汗，加重虚弱之症！
对方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在进献给公主的点心里做手脚！虽不致死，但其心可诛！这绝非周家一个小姐敢做的主，背后定然有人指使，目的就是让她这个病弱公主，一直病下去，最好病得无法理会任何外界事务！
“好一招杀人不用刀…”沈云昭的声音依旧轻柔，但眼底已凝起寒霜。她轻轻将那块糕点放回碟中，取过帕子，细细擦拭着指尖。
这不仅仅是针对她个人的阴谋，更是对皇室威严的挑衅！父皇母后对她们姐妹宠爱有加，自幼在蜜罐里长大，但这份宠爱也让他们成为了无数明枪暗箭的目标。帝后深知深宫险恶，这才暗中授意并支持她们姐妹创建天机阁与暗影阁，一明一暗，既为守护家国，也为让她们有足够的力量自保，乃至反击。
“殿下，此事…”陆清欢眼中闪过厉色。
沈云昭摆了摆手，示意她稍安勿躁。她沉吟片刻，对身旁侍立的、一位面容普通但眼神沉静的中年宫女低语了几句。那宫女是天机阁的核心成员之一，名唤静心。
静心领命，悄然退下。
约莫一炷香后，静心返回，手中多了一份看似是如意楼菜品清单的笺纸，暗中递给了沈云昭。
沈云昭快速浏览，上面用密语写着：周福离开后，并未直接回府，而是在后巷与一陌生男子短暂接触，男子疑似丞相府门客。点心经查验，确含微量迷迭香，来源正在追查。已安排人将点心不慎打翻，未让殿下入口分毫。
果然与丞相府有关！陆清欢的父亲…他知道吗？还是他手下的人自作主张？沈云昭看向陆清欢，目光复杂。陆清欢是她的好友，也是天机阁的重要合作者，但她的父亲，却是那股潜藏在朝堂之下、蠢蠢欲动的暗流的核心。
陆清欢接触到沈云昭的目光，似乎明白了什么，脸色微微发白，指尖用力掐住了掌心。她低声道：“殿下，臣女……”
“不关你的事。”沈云昭打断她，语气恢复了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清欢姐姐今日带来的茶和消息，本宫很受用。这点心…虽则味道有些特别，但也让本宫看清了些东西。回头，代本宫谢谢周小姐的好意。”
她的话一语双关，既安抚了陆清欢，也表明了态度——她已知晓背后勾当，并且，不会忍气吞声。
一场看似风花雪月的闲谈，实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她们不仅交换了关于西域商道和矿产异常的重要情报，更挫败了一起针对公主的阴损算计，并将矛头直向了幕后黑手。
“殿下睿智。”陆清欢松了口气，同时也感到一丝寒意。这位看似病弱的公主，其心智与手段，远非常人所能及。
就在这时，雅阁外传来一阵清朗悦耳、却带着几分玩世不恭意味的笑声：“哟，这不是二皇子殿下吗？怎的今日有暇来这如意楼附庸风雅？莫不是又看上了哪位清倌人？”
另一个略显尴尬的声音响起：“休得胡言！我乃来参加诗会！”
沈云昭与陆清欢对视一眼。沈云辞。
沈云昭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暖意和无奈。她这个弟弟啊…总是用最不羁的面具，掩盖最细腻的心思。他此刻出现，是巧合，还是……他也察觉到了什么，特意来为她镇场？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沈云昭苍白的脸上，映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与脆弱。但在这脆弱之下，是磐石般的意志和已然张开的无形之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