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太阳岛·1983】
一
正午，太阳岛靶场冰封，像一块被岁月打磨过度的毛玻璃。
林羡踩着齐膝深的雪，跟在担架队后面，深一脚浅一脚。阳光白得晃眼，她却浑身发冷——陆晏珩的肩伤再次裂开，血渗透纱布，滴在雪里，绽开一朵朵细小的红梅。
“陆营长，你必须回加格达奇医院！”赵芽芽急得嗓子劈叉，“伤口二度感染，再拖下去要截肢！”
男人脸色苍白，却只是摇头：“排爆任务没结束，太阳岛地下弹药库还没验收，我签字才算数。”
林羡一把拽住他未受伤的右臂，声音压到最低：“你答应过我，把命守住！签字比命重要？”
陆晏珩垂眸看她，眼底血丝密布，语气却缓下来：“太阳岛是试验场，也是前线仓库。我不签字，物资运不上去，前线战士就得冻着、饿着。”
他抬手，指腹擦过她冻得通红的鼻尖，极轻地补一句——
“我没事，信我。”
林羡咬紧牙，没再吭声。她信他，可她更信2025年搜索引擎里写着的结局：太阳岛排爆后续清理中，因“遗留子炸弹”爆炸，造成三死两伤，死亡名单里赫然写着——陆晏珩。
二
地下弹药库入口，像一张黑漆漆的大嘴，嵌在冻土层里。
水泥台阶向下二十米，温度陡升五度，潮气混着火药味，像某种潜伏的兽息。
林羡以“见习卫生员”身份被特许进入，前提是——不准离开陆晏珩三步之外。
她背着医药箱，箱底压着最后一张王牌：一只2025年出厂的“迷你金属探测仪”，USB充电，探测半径一米，来时路上已悄悄试过——对1983年制式铁壳炸弹反应极灵。
弹药库分三层，A区已清空，B区发现三枚“子炸弹”，都是战时航空子母弹未爆的钢珠弹，乒乓球大小，却足以炸碎小腿骨。
排爆手大刘额头全是汗：“营长，子炸弹位置太刁，机械臂够不着，只能人工挖。”
陆晏珩用未受伤的右手戴上排爆手套，声音冷静：“我臂展够，我来。”
林羡一步抢上前：“我辅助！”
男人蹙眉：“太危险。”
“我手小，灵活。”她抬眼，一字一顿，“而且，我比你更怕死——所以我会万分小心。”
两人对视三秒，陆晏珩先移开视线，嘴角却微微扬起：“跟上，三步。”
三
挖掘开始。
林羡跪坐在潮冷的水泥地，用塑料勺一点点抠土——1983年没有防静电勺，她只能把医用压舌板削成铲，每挖一下，心跳就跟着停一拍。
金属探测仪藏在袖筒，每接近危险源，就发出极轻的“滴滴”声，像2025年的倒计时。
第一枚子炸弹露出真容：钢珠外壳，引信朝下，保险销早已震断，只剩一层锈蚀的弹簧支撑。
陆晏珩用右手钳住弹体，左手——那条理论上应该静养的手臂——却稳稳托住底部，轻轻抬起。
林羡立即递上“防爆盒”——其实是2025年带下来的“便携宠物饭盒”，PP材质，防爆指数为零，但胜在密封严实，内垫医用纱布减震。
她把子炸弹放进去，合上盖，胶带缠了三圈，标注“①”，手心已全是汗。
第二枚、第三枚依次取出，流程越来越顺，却也越来越险——
第三枚引信弹簧“咔”一声轻响，弹体突然微微震动！
林羡呼吸骤停，探测仪在袖筒里疯狂“滴滴滴滴”！
陆晏珩却极缓地转过手掌，用虎口固定引信，声音低得只有她听见：“别怕，弹簧冷缩，回弹半毫米，不会击发。”
短短五秒，像被拉成五个世纪。
弹体终于安静，被放进防爆盒。
林羡这才发觉，自己后背全湿，口罩被呼气打湿又冻硬，边缘刮得脸颊生疼。
四
最后一枚“大家伙”出现——
探测仪发出长鸣，屏幕显示“金属质量≥5kg”。
挖开泥土，是一枚德制SD-2“蝴蝶炸弹”，翅膀展开，像只沉睡的金属蝴蝶，却带着足以摧毁半层仓库的杀伤力。
大刘脸色惨白：“营长，这玩意国内资料极少，引信是双重保险，冻土挤压，随时会翻！”
陆晏珩却看向林羡：“你信你的‘预感’吗？”
林羡指尖发抖，却点头：“信。”
“好。”他深吸一口气，“你说，怎么处置？”
——2025年，她曾在纪录片里看过：蝴蝶炸弹最佳拆除方式，是“低温冷冻+剪除副翼”，让引信失去平衡。
她咽了口唾沫，声音发颤：“用干冰，冻住引信，再剪翅膀。”
“干冰？”大刘瞪眼，“这穷山沟，哪有干冰？”
林羡却从医药箱底层，摸出一只不锈钢保温杯——
那是她昨晚用“暖手宝”剩余电量，在护林小屋制出来的“简易干冰”：
把灭火器二氧化碳喷进杯体，外层用雪包覆，急速减压，形成小块干冰，保温层密封，可维持三小时。
她打开杯盖，白雾“嘶”地冒出，像2025年的仙气。
众人目瞪口呆。
陆晏珩却笑了，笑意从眼底漫开，像破冰的春水：“小神仙，又一次。”
五
拆除开始。
干冰粉末被小心填入引信缝隙，金属外壳迅速结霜，发出“咔咔”细响。
林羡握着剪刀，手却抖得对不准副翼——
一只带着排爆手套的手覆上来，稳稳包住她手背。
陆晏珩站在她身后，胸膛贴着她后背，声音落在耳侧：“别眨眼，一鼓作气。”
“咔——”
副翼剪断，引信失去平衡，蝴蝶炸弹变成“死蝴蝶”。
全场屏息十秒，没有爆炸。
大刘一屁股坐地上，汗湿重衣：“娘耶……老子这条命，是借来的。”
林羡腿软，却转身，一把抱住陆晏珩的腰，脸埋进他胸口，声音哽咽：“你还欠我一条命，不许再透支！”
男人身体微僵，左手悬在半空，半晌，轻轻落在她发顶，揉了揉，声音低哑：
“好，以后都批预算，按月还。”
六
傍晚，太阳岛靶场。
最后一辆军卡驶离，卷起雪尘，像给这片死亡之地盖上白被。
仓库入口，被贴上鲜红封条：“1983.11.22 排爆完毕 安全”
林羡站在封条前，仰头看夕阳——
落日巨大，赤红如球，悬在林线尽头，像2025年写字楼落地窗里常见的“咸蛋黄”，却美得近乎悲壮。
陆晏珩走到她身侧，伸出右手，掌心向上。
那只上海牌腕表，表盘裂了纹，指针却倔强地走着——12:17，是太阳岛平安的见证。
林羡把手放上去，十指相扣。
男人低声道：“林羡，我欠你一条命，也欠你一份情。”
“情”字出口，他耳尖微红，却定定看着她，“1983年，处对象要先打报告，我写好了，只等你签字。”
他从口袋摸出一张折叠方正的纸——
白纸黑字，题头赫然：【恋爱申请报告】
申请人：陆晏珩
申请对象：林羡
申请理由：并肩作战，生死相托，愿将余生所有温度，交予她保管。
落款处，红指印按得端正，像一枚小小的心电图。
林羡眼眶发热，却故意逗他：“批了，有试用期吗？”
“有。”男人笑，声音低哑，“一辈子，试用不合格，可续期。”
夕阳下，两道影子被拉得很长，像要把1983年的雪原，一路拖到2025年。
七
雪原尽头，通信员小武骑着马疾驰而来，手里高举电报：
“加急！军区嘉奖令——”
“陆晏珩同志，排爆任务完成出色，记一等功！”
“林羡同志，协助排爆，临危不乱，授予‘先进个人’称号！”
雪尘飞扬，马嘶人喊。
林羡却只听见了那一声——
“林羡同志。”
她转头，看向身边的男人。
陆晏珩握紧她手，十指相扣，掌心温度交汇，像把两个时空，正式焊在一起。
他低头，在她耳侧轻声补一句：
“以后，我的功章，有你一半。”
“我的余生，也全部归你。”
夕阳终于落尽，雪原陷入蓝紫色的暮霭。
可林羡知道，太阳岛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1983年的冬天，从此有了名字，叫“余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