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余生请多指教】
一
1983年12月1日,加格达奇铁路礼堂。
窗棂上结着厚冰,却被炉火烘得半透明,像一块块天然的毛玻璃。屋内人声鼎沸,一条大红横幅高悬——
“牙林线铁路民兵排爆表彰大会”。
军绿色与藏蓝色制服交错,掌声一浪高过一浪。主席台上,陆晏珩肩章缀着新鲜的一星,少校晋升中校,破格提拔;林羡穿着合体铁路制服,腰肢被皮带一束,像株挺拔的小白杨。
奖状颁发完毕,魏主任举着铝皮喇叭,嗓音盖过炉火:
“下面进行第二项——个人一等功代表发言!”
掌声雷动。陆晏珩起身,军靴踏在木地板上,每一步都像量过,精准、克制。他却没走向讲台,而是停在林羡面前,抬手敬礼:
“林羡同志,能否与我同台?”
礼堂瞬间安静,连炉火都忘了“噼啪”。
林羡心口“咚”地一声,像被鼓槌击中。四周目光齐刷刷聚过来,有惊讶、有揶揄、更多的是善意的起哄——
“哎哟,陆阎王要公开表白咧!”
她耳根烧得通红,却被男人牵住手腕,十指相扣,一步步带上讲台。
讲台中央,麦克风架着防风罩,像一支等待点燃的烟花。
陆晏珩开口,声音低沉,却通过扩音器,传遍每个角落:
“今天,我不是来汇报战功,是来履行契约。”
他侧头,看向身旁的姑娘,目光柔软得像要滴出水:
“林羡,1983年11月22日,太阳岛靶场,我欠你一条命,也欠你一份情。”
“现在,命还给你,情也给你。”
“往后,我的军功章,有你一半;我的余生,全部归你。”
说完,他从口袋摸出一只小小的红绒盒——
1983年款,绒面已经起球,却熨得整整齐齐。
盒盖弹开,是一枚领花。
陆军中校领花,五角星下缀两杠,金属边缘被磨得发亮,显然随身佩戴多年。
“这是我从入伍就带着的领花,今天,把它交给你。”
“等价交换——”
“你把自己交给我,好吗?”
礼堂静得能听见窗外雪落。
林羡眼眶发热,却笑得比任何一次都亮:
“陆晏珩,你这叫‘等价’?明明是我赚了。”
她伸手,接过领花,掌心合拢,金属棱角硌得生疼,却踏实。
“成交。”
下一秒,男人俯身,在她额头印下极轻的一吻。
像雪花落在睫毛,一触即走,却滚烫得足以融化整个1983年的冬天。
掌声爆炸,口哨声、叫好声几乎掀翻屋顶。
赵芽芽一边抹眼泪,一边冲台上喊:“喜糖!喜糖不能少!”
二
当夜,陆晏珩的宿舍。
加格达奇家属楼还没竣工,军官们暂住单身宿舍,红砖墙,水泥地,一张书桌、一张铁架床,却收拾得一丝不苟。
林羡被“批准”进来——1983年,恋爱需打报告,未婚同居更是红线。可陆晏珩一句“执行特殊任务,需卫生员随时监护”,保卫科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炉火通红,热水壶“咕噜咕噜”作响。
林羡趴在桌边,写她人生的第一份“恋爱报告”:
申请人:林羡
申请对象:陆晏珩
申请理由:他守国,我守他,国与家,我都要。
字迹娟秀,却带着2025年职场里练出来的锋芒。
写到最后,她加了一行小字——
“试用期:一辈子,可续期至宇宙毁灭。”
陆晏珩端着搪瓷缸路过,扫到那行字,低笑出声:
“宇宙毁灭太遥远,先定个小目标——活到金婚。”
林羡抬头,故意逗他:“金婚要五十年,你确定跟得上我的寿命?”
男人把缸子放下,俯身撑在她椅背,声音落在耳侧:
“跟不上,就拉你陪葬。”
“反正阎王爷已经批了我的请假条。”
三
第二天清晨,加格达奇邮局。
陆晏珩排队打长途电话,要亲口向京城陆家汇报“处对象”事宜。
林羡则坐在角落长椅,写她给2025年的“时空遗书”——
【致亲爱的2025:
当你读到这封信,说明我已经决定留在1983。
这里有雪、有松木、有麦乳精,也有他。
你们不用担心我,我把“睡到自然醒”写进了军属大院作息表;
把“吃火锅不刷手机”改成了“吃酸菜白肉不刷碗”;
把“辞职信甩老板脸上”升级成“把恋爱报告交国家”。
余生请多指教,
——林羡 1983.12.2】
写完,她把信纸折成小小方块,塞进手机壳背面——
那部早已没电的手机,成了她写给未来的“漂流瓶”。
四
长途电话接通。
陆家老爷子——陆镇国,开国少将,如今离休在家,声如洪钟:
“听说你立了一等功,还拐了个姑娘?”
陆晏珩背对人群,身姿挺拔,声音却带着笑:
“报告父亲,不是拐,是请——请她陪我守一辈子国与家。”
老爷子沉默两秒,忽然大笑:
“好!陆家男儿,就该把战功章当聘礼!”
“改天把人带回京城,让我看看是哪家闺女,能收服你这匹野马!”
电话挂断,陆晏珩转身,看见林羡站在邮局门口,阳光给她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
他走过去,伸手,与她十指相扣:
“批了,京城那边,绿灯。”
林羡眨眼:“那……我们什么时候启程?”
“再等十天。”
“嗯?”
“我要先带你去个地方。”
五
十天后,牙林线终点——满归。
再往前,就是原始森林,没有铁轨,只有一条被雪掩埋的伐木便道。
傍晚,陆晏珩牵着马,马上坐着林羡,两人共乘一匹枣红马,沿着便道缓缓前行。
雪太深,马腿陷到腹侧,每走一步都像在雪海里游泳。
林羡却一点也不觉得冷——男人把她裹进军大衣前襟,只露出一双眼睛,呼吸间全是他的味道:松木、肥皂、与淡淡硝烟。
一个小时后,视野豁然开阔——
一片冰封的湖面,呈巨大的圆形,像上帝遗落在林海的镜子。
月亮升起来,照在冰面,反射出幽蓝光晕,美得近乎不真实。
陆晏珩勒住马,翻身下去,回身抱她落地。
“这里叫‘月亮泡子’,”他低声说,“当地猎民叫它‘神镜’——据说在镜面上许愿,会被月亮收录,永不失效。”
林羡走到湖心,跺了跺脚,冰层发出沉闷回响,像回应她的到来。
她转身,面向男人,背对月亮,深吸一口气:
“陆晏珩,我许愿了。”
“许什么?”
“愿我林羡,与陆晏珩,一屋两人,三餐四季,从1983到2083,从青丝到白雪,从林海到宇宙毁灭。”
男人低笑,伸手捧住她脸,额头抵额头:
“愿望太重,月亮背不动,我来背。”
下一秒,他单膝跪地,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盒子——
1983年款,红绒布面,里面却不是戒指,而是一枚小小的、被磨得发亮的纽扣。
“这是我第一次穿军装,掉下来的第一颗纽扣。”
“我把它磨成圆形,刻了字。”
他抬手,月光下,纽扣背面果然刻着极细的笔画——
【陆晏珩 & 林羡 1983】
“军中无戒指,以此代誓。”
“愿它系住我余生所有风纪扣,只对你松动。”
林羡泪目,却笑着伸手:
“给我。”
纽扣被穿上一根绿军绳,系在她颈间,像一枚小小的身份牌——
【姓名:林羡】
【归属:陆晏珩】
【有效期:至宇宙毁灭】
六
月亮泡子中央,两道影子紧紧相拥。
脚下冰层发出细微“咔嚓”,像月亮也在偷笑。
林羡把脸埋进他肩窝,声音闷闷地传出来:
“陆晏珩,我有没有告诉你——”
“嗯?”
“在2025年,我写了十万份简历,却从没写过一份‘余生请多指教’。”
“现在,我补给你。”
男人收紧手臂,声音落在她耳侧,像雪落无声,却覆盖所有:
“收到,已归档,永久保存。”
月亮升至中天,镜面般的湖面,映出两道相拥的影子——
一道来自1983,一道来自2025;
却在同一轮月光下,重叠成同一个名字:
余生。
——第十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