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假惺惺地客来套去。那边酒逢知己千杯少,许多悲与崔花雨已经喝空了一叠大碗——杯子太麻烦老丫鬟了。酒逢知己千碗少,意境虽然差了点,但突出了气势。
老丫鬟小袖一挥,堆在墙角的酒一坛一坛地飞了过来,又听话地落成一排。十二坛一一打开。她悄悄拿了一坛放在海桑大师脚下。
许多欢对海桑大师说:“绿洲几十年未曾待客,难免生疏,您来主持这个饭局好了。这些丫头知书达理,也就您能对付。”
“不不不,老衲与她们聊不来。”海桑大师直晃脑袋,口水乱喷,“尤其是小墨,跟当年的你一样坏。”
“哪里坏了?”
海桑大师一愣。老丫鬟挺身而出:
“老和尚说急了,他其实是在夸你。”
许多欢说:“他没那个意思,您别害人。”
老丫鬟推了海桑大师一把:“说有。”
海桑大师说:“有。”
许多欢说:“龙游浅水遭虾戏。”
老丫鬟问:“你骂谁呢?”
许多欢不语。墨自杨举杯:
“晚辈敬三位,小娘也来。”
老丫鬟说:“你越客气我就越讨厌你,小妖精。”
墨自杨笑:“小娘的嘴就跟脸一样,越臭越讨人喜欢。”
老丫鬟哼了一声,转身走开,趁机揩了海桑大师一把油。
众人干杯。崔花雨提醒墨自杨:
“两杯了,封顶啦。”
“数着呢,你喝你的。”墨自杨不以为意。
许多欢对海桑大师说:“以您八斗之才,主持龟峰鉴剑跟玩似的,来到这沙漠怎就这般作践自己?”
“都是拿来骗人的。老衲就读过一年书,二年还是要去的,但先生家访了,大雨天赶来的,他与家父说,令郎品学兼优,所有的书都读完了,再去就是多余的了。”海桑大师一边回首往事,一边又感慨地连喝三杯,又说:“不然怎么会出家呢?”
许多欢笑了,但更像是在赞扬海桑大师公开“偷”喝酒的熟练度。这个年轻的半老徐娘笑起来真好看。墨自杨觉得她比江采萍好看多了,也忽然间好奇起了杨不扬的桃花运。
“喝喝喝,你俩来一个。”海桑大师劝起酒来。
墨自杨举杯:“敬前辈。”
喝完。许多欢回敬一个。墨自杨又敬海桑大师。海桑大师回敬一个。崔花雨再提醒。墨自杨装作没听见,兀自说:
“接下来大师作何打算?”
海桑大师低头不语。许多欢说:
“就不回少林了。让出武林盟主,相安无事。”
“前辈高见。”墨自杨转而又对海桑大师说:“水晶宫势大,先避其锋芒,再从长计议。上策也。”
海桑大师叹了叹气,又举杯:“敬小墨,亦当歉意。”
“大师忍辱负重,何歉之有?干。”
二人干杯。崔花雨也正喝着呢,含着酒说:
“二姐啊,你可知道你发起酒疯来有多可怕吗?”
“不是发过了嘛,酒疯跟麻疹一样,一辈子只发一次。”
老丫鬟闻言,臭脸更臭了,好像海桑大师跟野女人跑了一样,后来才知道这是惊呆了的表情。许多欢说:
“五禽宫的五位宫主,也就是真正的五禽,乃水鳖子排行前五的二女三子所组成。此五人是如假包换的八斗之才,武学修为更是超过了水鳖子。整个武林都拿他们没办法,又何况区区海桑大师一人呢?就不说少林的内患相迫了。隐退总比死了强。”
墨自杨对海桑大师说:“也劝土鳖虫方丈退了,将莫高寺暂时交给水晶宫,这样好歹能保住几十个大和尚的命。”
“阿弥陀佛,出家人与世无争。老衲听欢儿的,也听小墨的。”
许多欢对墨自杨说:“可以说说你的来意了。”
“年饭过后再说可好?”
“好主意。”
“敬前辈。”
“老衲作陪。”海桑大师见缝插针。
“不一定非得作陪才喝。”老丫鬟说,“这样才醉得快。”
“为何妹妹总想着老衲醉呢?”
“我想看看出家人懂不懂得酒后乱性。”
海桑大师闻言,默默地放下酒杯。老丫鬟说:
“你会错意啦,大胆喝。”
这边细嚼慢咽,那边许多悲与崔花雨却已喝光了十二坛,这速度,就像直接倒水沟里似的。满则溢,俩人的眼睛都在冒泡,阳光正好降临,使之闪闪发光。而许多悲眼里多出了几朵不易察觉的泪花。她跑去墙角又抱来了两坛。大坛的,也可以叫做缸。老丫鬟跟着她来去。
这一阵阳光只是路过,缓缓走过绿洲,在山坡的树梢上逗留片刻后远离。它的离去带来一片宁谧。年饭在这片宁谧中、随着沙酒的醇香慢慢散去。这一个过程里,墨自杨回忆梅花听宇。
换成茶几。酒后来一壶淡淡的茶。海桑大师抱来一副棋:
“欢儿与小墨酒量相当,便在棋艺上分个高下。”
许多欢说:“这黑白世界,总让人流连忘返。”
墨自杨说:“都说棋如人生,而我方才嗷嗷待哺。”
布局阶段双方落子如飞。初入中盘,墨自杨便陷入长考。
另一边也很热闹。许多悲和狗交谈甚欢。她时不时抱着狗肆意地在地上摸爬滚打,笑出一身沙尘。老丫鬟时不时往她身上抛来恨恨的眼神。就是不知道她的“恨恨”是不是也是反着来的。
墨自杨的长考不仅限于棋。她忽然说:“三件事。”
许多欢立即回应:“说。”
“第一件,杨不扬的遗骸。”
墨自杨直呼其父大名的举动显然让许多欢分心于棋外,她将翻飞于手指间的棋子丢进棋奁:“你想要?”
“感谢前辈于乱局中将之妥善安置,故而此事已了。但前辈大恩,梅花听宇后人永生难忘。”
“往下说。”
“断天刀与弱水剑,许多沙漠与梅花听宇各得其一。您以为如何?”墨自杨终于落子,但并非本手,而是虚晃一枪。
“杨门上下五百年,刀与剑不曾分离。”
“那就找一个办法让它们不分离。”
“你来找。”
“让家妹与多悲前辈打一场。”
“她打不过她。”许多欢欲落子,迟疑一下又收手。
“龟忍武学遇强则强,她正好缺少一场高质量的考验以冲破龟忍原气的壁垒——若然如此,她便打得过她。”
“你看上去不像是会下出这种成功几率几乎为零的棋的人。”如是说,许多欢自己却下出了一步缓手。
然墨自杨有意忽略了。她说:“那就不以胜负定胜负。毕竟大过年的,咱尽可将之当成欢庆活动。”
“不以胜负定胜负?怎么玩?”
“打三百招,她二人就在我身后打满三百招。其间,由前辈发问任一实时战况。我若答错,算输。”
“你听得出来?”许多欢眼神一挑,冷箭似的射向墨自杨。
“小事一桩。”
“我家悲儿的呢?”
“包含在内。”
许多欢的眼光又落回棋盘,一阵思忖,终选择弃子。她说:“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人人都会喊你一声妖精?”
“前辈听力不错。”
“回答我的问题。”
“因为长得美,美得有些过分。”
“打。”
再不打就睡着了。许多悲与崔花雨将狗当作枕头,一个东倒一个西歪,要不是因为狗难受——开心也说不定——而汪汪乱叫,早就进入梦乡了。狗想,没有这样做人的。
能跟一条狗聊半天的天,不醉也有七八分了,但酒能助兴,小如拉闲散闷,大到吟诗作赋,比武也不例外。
这是一场举世无双的比武。武功顶流且接近,兵器亦好比春兰秋菊别样美,而让两者同时发挥出最大效率值的就是酒精了。要醉不醉的酒正是画龙点睛的一笔。若易枝芽在场,他会将这场对决当作一部小人书来阅读。
这一部小人书内容丰富,也许三百页,也许九百页,也许两千七百页,也许更多。就看读者从哪一个视角出发了。但许多欢对小人书全然不感兴趣,眼光至始至终都在棋盘上。她完全是随机而发:
“第九十九招第一式。”
墨自杨回答:“龟忍剑攻,断天刀守。崔花雨凌空,龟忍手蓄势待发。许多悲连退三步,弱水剑回撤身侧。”
海桑大师说:“准确无误。”
许多欢说:“您闭嘴。”
海桑大师一手捂住嘴巴,另一只手却偷偷地从屁股下抽出酒壶,猛吸一口,再放回去。此举并没有影响到捂嘴动作,老练至极。老丫鬟“一不小心”又往他脚下扔了一壶过来,然后假装到处找不到。海桑大师不由说:“在这儿呢。”看来在爱情的世界里,这两个老家伙都是新手。
许多欢说:“第一百一十九招最末式。”
“两人直立不动。剑尖相向,相距三寸。看似箭在弦上,然双方均未发力。此时许多悲稍占上风。”墨自杨说完,落子强行分断,攻杀对方大龙。许多欢并未怯战,因而走上了漫长的治孤之旅。
老丫鬟从海桑大师身后走过,走过时狠狠地掐了他一把,这要是发动武功,能拧出三两老肉片。
海桑大师冲着她的老屁股唇语:“老衲曰你妈。”站着是日,蹲着也是日,反正就那么一回事,怎么来都一样痛快。非常巧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