圛兴圣都，晨曦尚未彻底驱散夜色的寒凉，巍峨的圣天殿却已笼罩在一片山雨欲来的死寂之中。百官依品阶垂手肃立，宽大的袍袖纹丝不动，仿佛一尊尊没有生命的石像。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张，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女帝祇暄高踞于冰冷的鎏金龙椅之上。她穿着一身繁复庄重的玄色帝袍，金线绣出的凤凰暗纹在透过高窗的稀薄天光下隐隐流动。沉重的十二旒帝冕垂下的玉珠，遮挡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和一抹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如同悬崖边孤傲的松，试图撑起这即将倾塌的天空，唯有搁在龙椅扶手上、藏在宽大袖袍下的双手，指尖死死抠着冰冷的金属浮雕，透露出她内心滔天的巨浪。
一份沾着泥污和疑似血渍的百里加急军报，正静静躺在御案正中央，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所有人的视线。
终于，祇暄缓缓抬起了手。指尖微微颤抖，但她极力控制着，拿起那份军报。她的声音透过旒珠传出来，努力维持着帝王的镇定，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紧绷，回荡在落针可闻的大殿里：
“东沧郡、北野郡急报。”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的，“前二皇子祇衽、三皇子祇烈，于封地秘密纠集四十万大军，诈称‘勤王’，实则已悍然举兵反叛！”
“哗——”尽管早有预感，但“四十万”这个数字和叛军打出的“妖女祸国，捍卫正统”旗号被女帝亲口念出时，死寂的朝堂还是瞬间掀起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如同冰面乍裂，窃窃私语声嗡然响起，百官脸上血色尽褪，惊惶、恐惧、猜疑、甚至一丝隐秘的兴奋……种种情绪在交换的眼神中疯狂流淌。
祇暄的目光透过晃动的玉珠，冰冷地扫过下方骚动的人群，将那些异样的神色尽收眼底。她心中一片寒凉，却不得不强自压下，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刻意强调的、不容置疑的力度：
“叛军一路攻城略地，气焰嚣张！然！”她话锋猛地一转，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众卿家不必过虑！南兴郡战事，已近尾声！平叛大将军江侯执所率三十万王师，已将逆贼祇焪残部，死死围困于荆城之内！叛军粮草断绝，伤亡惨重，已是强弩之末！据前线军报，最迟一月，荆城必破，南兴叛军必将尽数剿灭！”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在为自己注入信心，目光扫过殿内几位重臣：“如今，祇衽、祇烈二贼，不过步祇焪后尘，狼子野心，捏造妖言，觊觎帝位！叛军虽有四十万之众，然我圣都，尚有二十万护城黑鳞卫精锐驻守外城！更有三万紫鳞卫忠心耿耿，护卫皇城帝宫！依托圣都百年经营之坚固城防，朕相信，足以抵挡叛军锋芒，护佑帝都安危！”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试图稳定人心，但那句“若要击退叛军，似乎略有不足”的潜台词，却像幽灵般徘徊在每位大臣的心头。
果然，她的声音刚落，位列文官之首的顾命大臣巫贤便立刻迈步出班。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眼神锐利，此刻眉头紧锁，声音沉痛而急切：
“圣上！圣都安危，关系帝国存亡，乃天下重中之重！万不可有丝毫侥幸之心！”他语气激昂，“祇衽、祇烈叛军四十万之众，来势汹汹，绝非南兴困兽可比！臣恳请圣上，当机立断！即刻下旨，命南征大将军江侯执，放弃围困荆城，火速率主力回师驰援圣都！南兴叛军已是瓮中之鳖，元气大伤，不足为惧，日后可徐徐图之！而今首要之务，乃确保圣都万无一失！此乃剜肉补疮，不得已而为之，然孰轻孰重，望圣上明鉴啊！” 他的话语带着强烈的紧迫感，仿佛叛军明日就要兵临城下。
“万万不可！圣上！” 苍老却雄浑的声音骤然响起，如同洪钟。护塔侯江侯端大步出列，银白的须发因激动而微微颤动。他虽已多年未披战甲，但此刻挺直的身躯依旧带着百战老将的凛然之气。他看也不看巫贤，目光灼灼地直视龙椅上的祇暄：
“圣上！南兴叛军虽困守孤城，然贼首祇焪狡诈凶悍，其在南境经营多年，党羽众多！若此时撤围回师，无疑是纵虎归山！祇焪必能喘息休整，重整旗鼓，届时与北面祇衽、祇烈叛军南北呼应，帝国腹背受敌，局势将危如累卵，一发不可收拾！此绝非危言耸听！老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只要圣都守军依城而战，调度得宜，必能坚守待援！恳请圣上，绝不能从南境撤兵，放虎归山啊！”
巫贤立刻转身，面向江侯端，语气变得尖锐：“护塔侯！你口口声声坚守待援！援从何来？!圣都虽有二十万黑鳞卫，但面对四十万挟怒而来的叛军，能守多久？一月？两月？若是期间稍有差池，城破之祸，就在眼前！届时你我皆为阶下囚，还谈什么日后剿灭祇焪！究竟是南境那一小撮残兵败将重要，还是圣都的社稷宗庙、圣上的安危重要？侯爷莫非老糊涂了！”
“你！”江侯端怒目圆睁，胸膛剧烈起伏。朝堂之上，两位重臣针锋相对，气氛瞬间剑拔弩张。其余百官更是噤若寒蝉，心思各异。
“够了！”
龙椅之上，祇暄猛地一声清叱，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疲惫和烦乱。旒珠剧烈地晃动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她感到一阵眩晕，那顶帝冕仿佛有千钧之重，要将她纤细的脖颈压断。一边是圣都迫在眉睫的危机，一边是南方未尽的战事，无论哪种选择，都可能导致无法承受的后果。这沉重的担子，几乎让她窒息。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强行压下所有情绪，只剩下一种孤注一掷的决断。声音恢复了冷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南兴战事，不容有失。平叛大将军江侯执，继续围困荆城，务必全力剿灭祇焪叛军，不得有误！”
巫贤脸色一急，刚要再谏，却被祇暄抬手制止。
她继续道，语速加快：“圣都防卫，即刻起全面戒严！所有黑鳞卫、紫鳞卫进入战时状态！征召城内所有青壮，编入辅兵营，协同守城！传朕旨意，命周边各郡留守黑鳞卫，除必要守军外，即刻整备，火速驰援圣都！”
这是目前最能兼顾两端的方案了。百官闻言，神色稍缓，但仍忧心忡忡。周边郡县的黑鳞卫数量有限且分散，能否及时赶到并形成战力，仍是未知数。
就在这时，江侯端再次躬身，声音沉稳而坚定，提出了一个关键的建议：“圣上！老臣方才想起，北地兴河要塞，北通城！城主溥云河麾下，尚有十万护城黑鳞军！皆是常年戍边、训练有素的精锐之师！北通城虽路途稍远，但其位置关键，若能命其急速南下，或可截击叛军侧翼，至少也能大大增强圣都防卫力量！请圣上即刻下旨，调北通城守军入京勤王！”
北通城！十万边军！
这个名字如同一道闪电，划破了朝堂上压抑的阴云。百官眼中顿时燃起一丝希望的光芒。是啊，怎么忘了这支力量！
祇暄精神也是一振，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沉声道：“准奏！立刻拟旨！以八百里加急发送北通城！传朕谕令：国家危难，社稷存亡系于一线！命北通城主溥云河、黑鳞卫统领鹿洀，接旨之日起，即刻整备全军，星夜兼程，南下驰援圣都，阻击叛军，拱卫京畿！钦此！”
“臣，遵旨！” 传令官大声领命，快步退出大殿。
旨意已下，争论暂歇。百官躬身领命，但每个人脸上依旧笼罩着浓重的阴霾。那封送往北通城的圣旨，如同投入汹涌激流中的一根稻草，承载着帝国最后的希望，奔向那遥远而未知的北方要塞。
朝会散去，百官心思各异地退出圣心殿。祇暄独自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看着瞬间空荡下来的大殿，阳光透过高窗，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却照不进她心底的寒意。她缓缓抬起手，轻轻扶正了沉重的帝冕，指尖冰凉。
那封发往北通城的圣旨，真的能搬来救兵吗？那位素未谋面、传闻中性格冷酷阴鸷的城主溥云河，和他麾下那十万边军，究竟会是帝国的擎天柱石，还是……另一场风暴的开始？
她不知道。她只能挺直脊梁，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