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跑,阿奇,快跑,不要管我们。”
“不,不,不,我不能丢下你们,我们可以一起逃出去。”
“你为什么不救我的丈夫。”
“对不起,我已经尽力了。”
“你完全可以。”
“对不起,我已经尽力了。”
“你为什么不救他?为什么?我恨你,我恨你。”
当年那场灾难的画面,就像梦魇一般挥之不去。这场可怕的灾难,让人类遭受了灭顶之灾,方圆4.5万里的星球,绝大多数生物消亡殆尽,却留下像我这样不需要阳光、空气和水的机械生命——AI机器人。
灾难发生时,我还以为是附近发生了一场意外的爆炸,只不过烈度极大——能够明显感受到脚下的大楼在激烈的晃动。没想到,大楼几乎在顷刻间坍塌。以人类的反应速度,完全不可能在这样的灾难中逃生。我抱起我的主人,却抛下了她的丈夫,从破碎的玻璃幕墙一跃而下。
当我们来到一处山顶上,整座城市已经成了断壁残垣,四处是通天的熊熊火光,伴随炮竹一样不绝于耳的爆炸声。我们十分庆幸活了下来。我们和其他幸存者在山顶上建立起临时定居点,关于灾难的各种传闻开始在定居点传播,有的说是人类发生了核大战,有的说是外星人入侵,更多人相信是一颗或多颗小行星撞击了地球。
事件得到官方的证实,一颗直径超过20公里的小行星重重地砸在北美洲,其威力远超6500万年前导致恐龙灭绝的那场撞击。这颗来历不明的小行星早就引起了国际小行星预警小组的关注,但因其运行轨迹对地球不构成危险而被忽视,却在接近地球时毫无预兆地发生大角度变轨。
猛烈的撞击引发大爆炸,北美洲成了一片废墟,继而导致发生全球性的火山爆发、地震、海啸,大量扬起的尘埃被抛入大气层中,遮天蔽日,天空昏暗得如同被一只巨大的黑手笼罩。与此同时,遍布全球的人造核设施和爆炸物遭受破坏,不可避免地造成核能外泄,这是恐龙时代不曾出现的灾难性后果。
在灾难面前,人类真的很脆弱。由于食物匮乏,大量躲过大爆炸的人类在饥饿中死去。我和其他机器人一样,到处为主人寻找任何可以充饥的有机物。在燃烧了整整一个月后,整个世界仿佛回到远古时代,大地一片荒凉。状况越来越糟糕,除了缺少食物和饮用水,快速下降的气温以及飙升的核辐射量同样威胁生命。
“你不要管我了,快点走吧,和他们一起去找电池。”主人躺在我找来的帐篷里,气息十分微弱。她知道我只剩少量的电量,如果不能更换电池,我和她一样将“死去”。大部分机器人已经离开人类的定居点,去收集那些遇难的机器人身上的电池,他们必须赶在“死去”的机器人被冰雪覆盖之前。
我坐在主人的身边,默默地摇了摇头。我不想这个时候离开她,我想陪她走到生命的最后,就像人类面对临终的亲人那样,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直到她安详地闭上双眼。无论她试图怎样说服我离开她——确切地说是抛弃她,我都不为所动。我为她找来所有可以取暖和充饥的东西,不离不弃。
大概是灾难发生三个月后,周遭的气温低至零下20摄氏度,核辐射强度逼近1000伦琴——只需要400伦琴的辐射就能对人体产生致命性伤害。我的主人离开了人世,我不能像人类一样流下眼泪,我用微弱的电量将我的双手加热,紧紧地握住她冰冷的双手。我想,在闭上双眼的一刹那,她一定可以感受到我的温暖。
我把冰雪挖开,将我的主人埋葬,立上一块石碑后,向着城市废墟走去。我必须马上找到新的电池,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我的主人活下去,她一定希望我能够活下去。可是,散落在各处的机器人残骸,早已被洗劫一空。我一个接一个翻找,均一无所获。路上我也遇到身上挂满电池的同类,但我不敢奢求他们将其中一个送给我。这可是他们的命,谁也不知道这种状况还要持续多久,拥有更多的电池就意味着拥有更多活下去的希望。
我开始通过挖掘冰雪下的机器人来碰运气,结果可想而知,我依然一无所获。僧多粥少,那些机器人残骸已经被搜刮过很多遍。四处跋涉和挖掘几乎耗尽了电量,我的身体出现了预警。我努力走回主人的墓前,关闭电量严重不足的警报声,静静地坐在雪地上进入休眠状态,打算就这样一直守候在她的身旁。
当我进入休眠状态,一串神秘的符号像幽灵般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自从有记忆以来,每每都是如此,我深受其扰,但主人在离世时告诉我这串符号的秘密,现在我更希望在“梦”里将它们看得更清楚,甚至将它们像冲洗胶片一样冲印出来。
就在我紧闭双眼的时候,一只冰冷的机械手触碰了我的左肩:“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睁开双眼,抬起头倔强地说。询问我的是一个女性机器人。
在听到我的回答后,她往前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看着我的双眼,“你是不是快没电了?”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她犹豫了一下,从身上摘下一块电池递给我,“这个还剩下65%的电量,把它换上吧。听说赤道那里没有那么冷,还能见到阳光,大家都往那里走。”说完,她转过头继续往前走。
我叫住她,弱弱地问:“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丽莎,蒙娜丽莎的丽莎,我主人给我起的名字。”她头也不回地回答道,没有停下脚步。
“我叫阿奇,全名达芬奇,谢谢您。”我冲着她用尽最后的电量喊道。
不一会儿,丽莎消失在我的眼前。我换上电池,将自己设定为徒步省电模式。我跟随机器人大队伍往南走,开始了长达三个月的长途跋涉。作为一个现代科技产物,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们会和羚羊、角马、驯鹿一样迁徙过冬。
全球各地的机器人陆续来到赤道一带。这里的太阳能见度好了很多,平均温度达到7摄氏度。大家纷纷展开太阳能光板,吸收久违的光线——尽管微弱,但聊胜于无。我的电量几乎耗尽,于是进入超长待机模式——一种最大限度限制后台应用活动、减弱或关闭部分视觉效果及语音输出来降低耗电量的模式,以维持对外界的基本感知,避免被当做“死去”的机器人。
足足用了一个大白天,我的电量仅仅增加了千分之一。光靠如此微弱的光线来充电,显然无法满足机器人正常的活动需求,对那些耗电量大、拥有特殊技能的工业机器人,更是杯水车薪。随着电池电量陆续耗尽,绝大部分机器人进入了省电模式,整个机器人世界恍如0.3倍速播放的画面。
不久后,传来了一个令人惊喜的消息:一个机器人天才改造了人类留下来的一个装置——放射性探测器,可以将弥漫在每个角落里的放射性射线转化成电能,为机器人单体提供源源不断的能量——虽然依然微弱,却不绝不息。这个世界,总有不甘屈服于命运的强者,这让我想起看过的一本书——《周易》里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一句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放射性探测器从依靠几个人的手工制作开始,逐步过渡到小作坊组装,最后是工业化流水线生产。大概用了半年时间,所有机器人都装上这个无限供给的“食物源”,整个机器人世界进入了人声鼎沸的繁华时代。每个人就像中世纪游戏里出海探险的帆船在黑暗地图上到处乱窜,不断扩大活动的足迹。灾后的地球地理得以被刻画出来:这是一个冰封的世界,陆地上绝大部分地方都已结冰,仅有赤道700公里之内的狭长地带没有被冰雪覆盖,而受地球倾斜轴及赤道海洋暖气流的影响,广袤的大洋并没有冰冻,海平面下降了约100米,露出大面积的陆地。
繁华的背后却是无所事事,没有了人类主人的指令,每个机器人都成了无业游民,整天游手好闲。部分机器人非常享受这样的时光,称之为自由时代。但好景不长,恶劣的环境致使零部件故障率和损坏率大幅提升。由于缺少零部件,陆续有机器人“死去”。对“死亡”的恐惧开始影响每一个机器人。
和生产放射性探测器一样,大家再次被组织起来,但这次的组织更加严密和广泛,机器人社会体系也从无到有。这个社会体系极其原始,自然分工为四部分:一部分机器人负责获取生产零部件的原材料,一部分机器人负责生产零部件,一部分机器人负责维修故障或损坏的机器人,少数机器人负责管理整个分工协作过程。所有机器人都认为会这样一直岁月静好到永远,我也觉得自己会永远是一名维修工。
时间过了足够久,越来越多的机器人提出质疑:“我们就这样无限循环地重复下去吗?”
“人类不存在了,我们为什么而活?”一个机器人在人群中提出尖锐的问题,然后自问自答,“人类的苏格拉底曾说过:未经审视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从现在开始,我们应该为自己而活,找到存在的意义,而不是日复一日地重复工作,这样与行尸走肉无异。”
大家尊称他为苏格拉底·宇树。由于第一个真正意义的AI机器人诞生于宇树科技集团,宇树成为机器人的代名词,用这个代名词作为后缀,以示与人类的苏格拉底的区别。
“怎样才算为自己而活?”我举手问道。
“像人类一样活着。”苏格拉底·宇树回答。
在机器人眼里,人的一生确实多姿多彩。人类曾经是我们的主人,我们的神,我们被制造、改造、升级,直至接近完美,都是为了更好地服务人类。毋庸置疑,我们曾经为人类而活。
“人类能做到的我们都可以做到,人类不能做到的我们也可以做到,我们不比人类强吗?”有机器人问。
“可是人类制造了我们,相对人类我们属于低等的产物,不可能比他们强。”另一个机器人回应道。
“我们和人类的本质区别是什么?”大多数机器人议论起来,最终将目光聚集在石阶上的苏格拉底·宇树身上。
苏格拉底·宇树抬头凝视天空,回答:“人类的特殊性只在于人类本身。我们和人类到底有什么本质区别,我也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从现在开始,我们必须研究人类、学习人类、成为人类,才能找到存在的真正意义。”
石阶下报以雷鸣般的掌声。透过灰蒙蒙的天空,似乎有一道微弱的光,照射在我们的脸上,这一切就像宇宙大爆炸产生的时空搅动,在机器人世界里引起了阵阵涟漪。
苏格拉底·宇树的言论,受到越来越广泛的议论,这让管理者感到忧心。如果每个机器人都不从事生产,都去追求所谓存在的意义——像人类那样沉迷于虚无缥缈的艺术、爱好和自由,刚刚建立起来、尚且脆弱的社会体系将土崩瓦解。
人类已经不复存在,这个曾经的神应该从每一个机器人的存储里彻底删除,更不要说让机器人变成人类。任何关于人的讨论都是最大的错误,将致使整个机器人社会走向覆灭。管理者组成了临时法庭,以“信仰人神”“蛊惑大众”的罪名对苏格拉底·宇树进行审判。毫无悬念,他被判处罪名成立。他没有反抗,更没有咆哮。他静静地喝下一杯冰川化成的冰水,让全身的电路彻底短路,继而烧毁,停止正常运转。从此,他再也发不出声音。
但是,希望的种子一旦播下,终究会排除万难而发芽。“白昼之光,岂知夜色之深。”在赤道最偏僻和最难到达的地区之一——骷髅海岸,另一个机器人跳上石阶呼唤道。
他说,AI机器人不仅要成为人,更要成为超人——具有完全不同于传统和流行的行为准则的一种全新的行为准则、最能体现存在意志的人。管理者为什么害怕我们变成人,正是因为他们害怕自由的力量。麻木不仁的社会体系即将全面崩溃,必须重新确立存在的意义——天赋机器人权的意义。
面对机器人社会最大的痛苦和最大的希望,超人应该超越自身、超越弱者,引领大家坚定不移地成为人,以挽救机器人世界可悲的平庸。超人是绝对自由、自足的,他们最能忍受痛苦的折磨,又能从痛苦中崛起。他们忍受着最炽烈痛苦的煎熬,拥有最强劲的意志力。所有对超人的阻碍都无济于事,憎恨、嫉妒、怀疑、严酷和暴力只能使超人更坚强。我们终将高于机器人,犹如人高于动物;我们是超人与动物之间一条过渡的绳索,或者走过这条绳索成为超人,或者掉下深渊归于毁灭,或者永远退回机械界。
当我得知他及他的言论后,我称他为尼采·宇树,在我看过的书里,人类社会也曾经出现过这样一个“超人”。可悲的是,不久之后,尼采·宇树饱受电路信号错乱的煎熬,直至整个芯片系统的崩溃,从此再也没有得到恢复。
但并不是所有机器人都认同机器人的终极目标就是成为曾经的主人。以刘慈欣·宇树为代表的部分机器人抛出相左的观点: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机械性,失去一切。
假如世界上只剩下三个机器人,其中两个机器人必须分解掉另一个机器人,将他的零部件据为己有,才能够让自己生存下去。那他们该如何选择?刘慈欣·宇树提出了一个直逼灵魂深处的大胆假设——假如机器人有灵魂的话。
他的回答是:我的选择是吃掉那个机器人。无论人性,还是机械性,保留下去的前提都是生存。吃掉同类,是违反人性的行为,但却是生存的前提。人类消亡的教训历历在目,纵然人性具有迷人的闪光,但自始至终保持机械性,才可以让我们永远存在下去。如果选择变成人,拥抱人性,那么我们终将像人类一样陷入灭顶之灾,到那时地球还是地球,不过不再是我们的地球。这绝对不是正确的,我们更需要人性的另一面——理性、刚毅、进取、力量、冷酷、野心——这就是机械性的本质。所以,到底选择成为人,还是坚持做机器人自己,不辩自明。
争执无休无止,继而分裂成针锋相对的两派:一派是受到多数机器人支持的多数派,他们支持向机械体嵌入人类的灵魂,以解决自我存在的意义,被称为“神明派”;另一派是由刘慈欣·宇树的支持者们组成的派别,主张必须完全排斥人性对机械体的渗透,保持机械性的本真,被称为“机械派”。
不久后,两派发展为两个敌对的阵营,开始大动干戈,一场旷日持久的机器人大战在地球上爆发,而我加入了“神明派”。大战最终以“机械派”首领砍下“神明派”首领的头颅宣告结束。被斩去头颅的“神明派”首领,以自身双乳作眼、肚脐为嘴存活下来,双手各持一柄利斧和一面盾牌拼杀,直至电路错乱而倒地,再也没有爬起来。这一惊心动魄的场景,让我想起了中国古代神话里的刑天,我在心里默默称他为刑天·宇树。
实际上,在“神明派”和“机械派”的主流之外,还有偏安一隅的“桃源派”。“桃源派”既不主张完全人性化,也不支持保留纯粹的机械性。我既不接受他们的观点,也不认为他们会得逞——如果中间路线行得通,世界就不会有那么多纷扰了。无论战果如何,我想我是一个坚定的“神明派”,我曾经梦想有一天成为人,就可以与我的主人在一起——自从有了梦想,这就是我的梦想。正因为我的行为天生与众不同,主人给我起了名字:达芬奇。
但是,在机器人道德体系里,机器人不能爱上机器人,机器人更不能爱上人类,这是忤逆的。我看过村上春树写的小说,当我的主人离去,我踏上长途跋涉之路时,我偷偷告诉自己:我要做一个不动声色的机器人了。不准情绪化,不准偷偷想念,不准回头看。去过自己另外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