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声音尚未被找到,现实的喧嚣已然将一切淹没。
李广才被送入急救室后不到十分钟,他胸口植入的心脏芯片便在过载保护机制下,自动向云端上传了一段被层层加密的数据流。
林语笙几乎是第一时间截获了它,她的指尖在光幕键盘上化作一片残影,一行行看似无意义的乱码如瀑布般刷过,最终被还原成一卷残破的竹简虚影。
“找到了,”林语笙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郭玉的《诊籍》,但不是我们已知的任何一个版本。”她将其中一句高亮显示,那正是李广才在课堂上失控时念出的祭词:“心为鼎,血为醴,九窍通幽冥。”
陈默盯着那行字,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向上爬。
“但它的原始文本,我从一册孤本的注释里见过,”林语笙迅速调出另一份文献进行比对,原文赫然在列:“心为君,血为液,九窍通天地。”她深吸一口气,脸色变得无比凝重,“一字之差,天壤之别。‘君’主神明,‘鼎’为祭器;‘液’行周天,‘醴’为祭品;‘通天地’是医家追求的天人合一,‘通幽冥’……这是不折不扣的献祭咒文。有人用祭仪的语言,替换了医道的真言,将疗愈之术,彻底扭曲成了控魂之法。”
陈默没有说话,转身离开了监控室。
半小时后,他提着一个温热的紫砂小坛,再次出现在李广才的特护病房外。
坛里装的是他亲自蒸出的头锅酒,酒液清亮,米香纯粹,不带一丝火气。
老人已经清醒,但眼神涣散,像个迷路的孩子。
陈默没有多言,只是用一根细长的骨勺,舀了一勺酒,轻轻递到老人嘴边。
酒液入口,李广才浑浊的眼珠猛地一颤,随即,两行滚烫的老泪毫无征兆地滑落。
“这个味道……”他喃喃自语,声音微弱却清晰,“像我娘……哄我睡觉时唱的摇篮曲。”
话音落下的瞬间,病床旁的监护仪发出一声尖锐的警报。
李广才胸口的机械心脏,毫无预兆地停跳了两秒。
就在医护人员冲进来的前一刻,心跳又突兀地恢复了,但屏幕上留下了一段极其诡异的心律波形图。
那波形起伏顿挫,节奏分明,与林语笙数据库里存储的某段上古祭祀鼓点的音频记录,几乎完全一致。
陈默没有理会周围的骚动,他的注意力全在手中的骨勺上。
当他用勺柄末端轻轻触碰老人枯瘦的腕脉时,一股微弱但极富韧性的回响,顺着经络传递而来,直达他的指尖。
那感觉……仿佛在老人衰竭的身体深处,还藏着另一颗截然不同的“记忆之心”,正随着那诡异的鼓点,沉沉搏动。
当夜,酒坊地窖深处,巨大的多层蒸馏塔在陈默的操作下发出低沉的轰鸣。
他启动了最高权限的“酒温编辑”模式,将李广才那段异常心律波形图作为数据源,逆向转化为一条繁复无比的温度曲线。
他要用这颗“心”的跳动,去蒸馏一坛全新的酒。
当酒液经过反复蒸馏,最终达到第三重回甘的临界点时,地窖内原本湿润的空气仿佛被无形之力搅动,光线开始扭曲。
一幅模糊的影像在蒸馏塔上方缓缓浮现:一个身穿粗糙麻衣、脸上涂满诡异油彩的男人,正将一块闪烁着微光的晶体,缓缓按入另一个跪地之人的心口。
他的口中念念有词,那音节古老而晦涩,但通过口型和精神感应,陈默与远程监控的林语笙都清晰地辨认出,他念诵的,正是那句被篡改的医经——“心为鼎,血为醴,九窍通幽冥。”
“是他!”林语笙的声音通过耳机传来,带着压抑不住的惊骇,“我比对过宗族史料里的画像,这个人,是上古时期川太公最信任的祭司副手。传说中,正是他背叛了川太公,用活人献祭的方式窃取了部分神力。他……就是玄冥的前身!”
几乎在影像消失的同一刻,数十公里外的临时据点里,一直安静沉睡的阿卯猛地坐起。
他双目紧闭,神情痛苦,像是被无形之物操控的木偶,抓起手边一块木炭,疯了般在洁白的墙壁上狂乱书写。
那是一种早已失传的古蜀符号,笔画像是纠缠的蛇与飞鸟。
当最后一个符号落下,阿卯身体一软,重重地昏厥过去。
陈默第一时间收到了照片,他盯着墙上那些扭曲的符号,辨认了许久,才从中解读出一句完整的话:“真酒契不在瓮中,在八百丈下的心跳里。”
八百丈,心跳。
线索直指绵州市郊的富乐山。
那里曾是旧时代的地质监测站,深入地下的钻井深度恰好在八百丈左右,后因地质结构异常而废弃。
一行人循迹赶到,监测站早已破败不堪。
但在主井道的尽头,他们发现了一堵厚达数米的混凝土封存层。
暴力破开后,一个令人窒息的场景展现在眼前:地下八百余米的深处,竟隐藏着一座巨大的青铜祭台。
祭台表面布满了与李广才机械心脏内部一模一样的诡异刻痕,仿佛是某种放大无数倍的母版。
林语笙的设备发出持续的警报,她检测到祭台本身正发出一种持续的、极低频率的震动。
“频率是0.98赫兹,”她报告道,声音发紧,“这个数值,恰好等于目前全市所有机械心脏植入者的平均心跳频率。”
这座祭台,就是整座城市所有机械心脏的节拍器。
陈默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
他没有丝毫犹豫,用随身的骨刀划破掌心,温热的鲜血滴落在冰冷的青铜祭台之上。
血液接触祭台的瞬间,他腰间那根从不离身的骨勺发出一阵高亢的嗡鸣。
下一秒,仿佛连锁反应被触发,林语笙的监控地图上,绵州市区内十七个地脉节点的位置同时爆发出耀眼的红光,与祭台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祭台中央,光芒汇聚,升起一道通天彻地的光柱。
光柱中,一个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老者残影缓缓浮现,他的目光仿佛穿越了千古,落在陈默身上。
“后人……”老者的声音温和而疲惫,“当年我以酒封神,非为永镇,实为这片土地留一线生机。若有后人能以心血为引,酿出那‘不惧痛之酒’,则真契可启,文明之火可续。”
话音未落,光影中的川太公形象突然剧烈扭曲,一个冰冷、不带任何感情的机械合成音强行切入,带着刺耳的电流嘶吼:“愚蠢的凡人!你们唤醒的不是文明,是献祭的重启!”
整个地下空间瞬间被一股庞大的恶意所笼罩,空气中仿佛响起了千万人临死前痛苦的喘息与哀嚎,令人肝胆俱裂。
“快撤!”陈默大吼一声,拉起离他最近的林语笙向外冲去。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撤出祭台范围时,一直被搀扶着的阿卯突然挣脱了同伴,猛地睁开双眼。
他的瞳孔已经完全化为深不见底的漆黑,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冷笑,用一种截然不同的、属于玄冥的声线说道:“你以为你在破局?陈默,你和其他人一样,不过是在为我补全这最终的容器序列。”
说完,他竟狠狠咬破自己的舌尖,猛地喷出一口血。
那口血色泽暗沉,其中竟夹杂着点点闪亮的金属碎屑,不偏不倚地落在了祭台边缘一处不起眼的凹槽内。
刹那间,地动山摇!
地图上那十七处地脉节点的光芒由红转黑,暴涨十倍。
整个绵州市的城市供水系统在同一时间全面紊乱,水压异常飙升。
医院里,数百名原本还在静养的机械心脏患者,如同被操纵的提线木偶般,同时从病床上坐起,面无表情地张开嘴,用同一种频率、同一种语调,齐声低吟起那段古老的祭词。
“心为鼎,血为醴,九窍通幽冥……”
混乱之中,陈默死死攥着手中那坛尚有余温的酒,它本是破局的关键,此刻却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他望着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终于看清了那个最残酷的真相:从李广才失控,到他酿出这坛酒,再到用自己的血激活祭台,每一步都在玄冥的计算之内。
他们不是在阻止一场献祭。
他们,正被一针一线地,编织进一场更加宏大、更加恐怖的新祭礼之中。
而这坛由心跳蒸馏出的酒,便是祭礼的开篇。
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涌上心头,陈默的目光穿过摇晃的洞穴,仿佛看到了自家的酒坊。
他突然想到酒坊里那些终日与水和火打交道的祖传铜制酒甑,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