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森然的寒意并非来自地窖的阴冷,而是源于一种跨越时空的恐惧。
陈默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些沉默的铜制酒甑上,它们饱经岁月侵蚀,表面覆盖着青黑色的铜锈,仿佛凝固了千百年的时光。
就在三天前,守着这些酒甑一辈子的王师傅,就在清理其中一口老甑时,猛地咳出一大口暗红色的血,血沫喷溅在甑壁上,竟像活物般被瞬间吸收,连一丝痕迹都未留下。
老师傅倒下时,手里死死攥着一本薄薄的手札,硬塞进了陈默怀里。
那本手札虫蛀得厉害,纸页脆黄,仿佛一碰就会碎裂。
陈默花了整整一夜,才勉强辨认出上面的字迹。
手札并非酿酒秘方,而是一部血泪斑斑的家族罪状。
上面记载,所谓的“头锅祭酒”,敬的根本不是什么江神河伯,而是为了“赎罪”。
每一代陈氏酿酒大师中,都必须有一人自愿献身,成为承载千年酒液中所有痛苦记忆的“第一容器”,用自己的神魂意识去镇压那些由无数饮者悲欢离合、生老病死汇聚而成的庞大执念。
手札的最后一页,只有一行用血写成的字,字迹扭曲,力透纸背:“今代无人愿承,恐祸延第八。”
第八。
陈默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中。
阿卯,那个被王师傅从孤儿院领回来的孩子,那个天生对酒气敏感、能分辨出最细微风味差异的少年,正是陈家酿酒技艺的第八代传人。
原来,他不是传人,是祭品。
与此同时,城市另一端的精密实验室内,林语笙正紧盯着一面由无数数据流构成的光幕。
光幕中央,是阿卯的实时脑电波图,无数道混乱的峰值像狂风中的野草,激烈地颤动着。
她正在构建一个名为“记忆防火墙”的理论模型,试图用科技手段强行切断阿卯与那股被他们命名为“玄冥”的意识集合体的连接。
她的方案大胆而疯狂:将数万份普通人饮酒时的快乐、平和、微醺的记忆片段采集编码,编织成一个庞大的量子纠缠阵列,再通过高度雾化的酒气作为载体,精准注入阿卯大脑中负责记忆与情感的区域。
“注入开始,载体浓度百分之七十五,量子干涉稳定。”林语笙的声音冷静得像机器。
无影灯下,阿卯躺在冰冷的金属床上,身上连接着密密麻麻的传感器。
随着醇厚的酒香弥漫开来,他混乱的脑波奇迹般地开始平复。
少年紧闭的双眼微微颤动,眼角渗出一滴清泪。
他猛地睁开眼睛,那双眸子不再是之前的浑浊与癫狂,而是恢复了少年应有的清澈。
他嘴唇翕动,发出的声音微弱却清晰:“我不是容器……我是守瓮人。”
林语笙的
“警告!能量指数急剧飙升!目标生命体征异常!”刺耳的警报声响彻实验室。
阿卯的身体开始剧烈抽搐,他清明的眼神瞬间被无尽的痛苦所取代。
他缓缓抬起右手,掌心那颗原本只是一个红色印记的“血瞳”,此刻如同一个微型火山般猛然爆裂开来,喷溅出的不是血液,而是一种粘稠的、泛着青铜光泽的液体。
紧接着,他全身的皮肤下,浮现出无数细密的青铜纹路,那些纹路繁复而古老,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用滚烫的烙铁在他体内一笔一划地刻写上去的。
陈默不知道实验室里发生的一切,他疯了似的冲出酒坊,驱车直奔涪江生物的旧址。
那里曾是研究“玄冥”现象的中心,七十年前的一场大火将一切付之一炬。
他像一头困兽,在烧焦的废墟中疯狂翻找,双手很快被碎裂的金属和玻璃划得鲜血淋漓。
终于,在一堆被烧得只剩下骨架的服务器残骸深处,他找到了一个被特殊防火材料包裹的硬盘。
返回酒坊后,他用尽所有办法,终于从这块幸存的硬盘中恢复了一份未被上传的日志。
日志的最后一段记录让他如坠冰窖:“……经过对历代‘容器’基因序列的比对分析,我们得出结论:第八容器必须同时具备两项特质——纯正的鱼凫血脉,以及未经历过深度精神创伤的纯净意识,唯有如此,方能成为承载千年痛忆的完美载体。”
鱼凫血脉……陈默猛地想起,王师傅曾无意中提过,阿卯是他在涪江上游的孤儿院发现的,那里正是古蜀国鱼凫王朝的核心区域。
而他从小被保护得很好,心思单纯,善良温和,确实从未经历过任何足以扭曲心智的创伤。
这一切,从他被领养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算计好了。
陈默颤抖着从怀里摸出那枚祖传的骨勺,这是陈家血脉传承的信物。
他舀起一勺滚烫的头锅酒,淋在自己手臂的伤口上。
剧痛中,一股灼热的气流顺着他的血脉逆流而上,眼前瞬间被无数纷乱的影像所占据。
那是刻印在血脉深处的记忆。
他看到了自己的先祖,那位被尊为“川太公”的酿酒宗师,正站在一座高大的祭台下。
而在祭台之上,一个模糊的孩童身影,正被一群麻木的族人,一步步推向祭台中央那口巨大的青铜酒瓮。
深夜,酒坊里静得可怕。
一股若有若无的、比任何陈年老酒都要醇厚的香气,从地窖最深处弥漫出来。
陈默心中一紧,那是封印了整整七十年的老窖池,自从上一代“容器”献身后,就再也无人敢靠近。
他屏住呼吸,悄悄跟了过去。
地窖门虚掩着,阿卯瘦削的背影正对着那口被无数符文铁链锁住的老窖池。
他没有回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另一个看不见的存在对话。
一个疲惫而诱惑的声音从他体内传出:“你只要让开,所有的痛苦都会立刻停止。你会得到永恒的安宁,不再有撕裂,不再有煎熬。”
阿卯的身子在微微发抖,但他自己的声音却异常坚定:“可如果我也不痛了,那谁还记得那些哭过的人?谁还记得那些被遗忘的魂?”
“他们与你何干?你只是一个容器!”
“我不是!”阿卯低吼着,“我是守瓮人!”
陈默再也无法忍受,他猛地一脚踹开地窖大门,手中提着的一坛刚刚出锅、还冒着滚滚热气的头锅酒,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老窖池狠狠泼了过去。
“哗啦——”
滚烫的酒液浇在冰冷的铁链和窖泥上,激起大片白色的酒雾。
酒气升腾的瞬间,阿卯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整个人蜷缩在地。
更诡异的是,他的体内,竟同时传出至少九种不同的声线,男女老少,尖锐嘶哑,疯狂地争吵、咒骂、哭嚎,仿佛有无数个灵魂在他的身体里进行着一场惨烈的战争。
这混乱的声响持续了十几秒,又戛然而止,最终,一切都归于死一般的寂静。
林语笙的团队连夜对从窖池中采集到的酒气样本进行了紧急分析。
当分析报告出来时,这位一向以冷静著称的科学家,双手抖得几乎拿不住手里的平板电脑。
她指着屏幕上一排排复杂的DNA序列,声音因恐惧而变得尖锐:“这些……这些酒气里,混入了微量的人类DNA片段。经过比对,它们的来源,是过去百年间所有参与过祭酒仪式的陈氏酿酒师……包括刚刚去世的王师傅。”
她抬起头,眼中满是惊骇与难以置信:“这不是发酵……这是轮回。每一个‘容器’在献祭死亡后,他们的意识和一部分基因信息,都被这口老窖池封存、同化,然后像酵母一样,不断寻找并侵染下一个继承者。”
而阿卯,是这千百年来,唯一一个在被彻底同化前,开始激烈反抗的“容器”。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阿卯独自坐在酒坊的门槛上,手里端着一碗已经冷透的醪糟,一小口一小口,安静地喝着,仿佛在品尝人间最后的味道。
陈默默默地站在他身后,喉咙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喝完最后一滴,阿卯将空碗轻轻放在门槛上。
他抬起头,看着晨曦中轮廓模糊的陈默,脸上露出了一个干净的、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微笑。
“师父,”他轻声问,“如果我走了,你能保证,继续酿酒吗?”
陈默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
“不是为了救人,也不是为了斗什么神,”阿卯的眼神清澈如洗,“就为了……往后这世上,还有人能笑着喝酒,喝上一口不带任何痛苦的、真正的好酒。”
陈默的视线模糊了,他什么也说不出,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
少年笑了,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他摊开右手,掌心的血瞳最后一次亮起,那光芒不再狂暴,而是无比温柔,像一颗即将熄灭的星辰。
光芒散尽,他的整个身体,从手掌开始,寸寸化为灰烬,被黎明前的微风吹散,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就在阿卯消失的同一瞬间,这座以精密机械和生物科技闻名的城市里,所有植入了人造机械心脏的市民,他们的心脏,毫无征兆地,同时停跳了一秒。
一秒后,心跳恢复正常。
但在每一个人的实时心律图上,在那熟悉的、代表生命节律的波纹中,悄然多出了一道全新的、微弱却坚韧的波纹。
它不属于任何已知的生物节律,它的频率古老而悠长,像是一种来自远古的回应,又像是一封刚刚用生命签署,寄往未知远方的酒契。
晨雾尚未散尽,酒坊高高的门槛上,那只白瓷碗静静地立在那里,碗底还残留着几粒晶莹的米,像未干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