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彻夜未眠，祖传的酒瓮在小火上温着，咕嘟着细碎的声响。

    他没有看那只白瓷碗，只是静静地走过去，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碗沿冰凉的触感，仿佛还能感受到阿卯唇齿间残留的余温。

    他小心翼翼地端起碗，就在那一瞬间，晨光透过薄雾，斜斜地照进碗底，那几粒残米周围，竟泛起一层若有似无的淡金色光晕。

    那不是米粒发酵的正常色泽，而是一层细密的、如同金粉般的沉淀物。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他立刻将碗送到了后院的实验室。

    林语笙戴着护目镜，神情专注地操作着一台精密的能谱分析仪。

    当探针接触到那层金粉时，屏幕上瞬间弹出了一串令人费解的数据流。

    “这是……记忆结晶？”林语笙摘下护目镜，眼中满是震惊，“是酒醅在酿造者极端情绪的共振下，从最深层的酒脉中析出的微观物质。它……它像录音机一样，储存着酿造者最后、也是最强烈的执念。”

    她将数据导入分析模型，一行经过解码的文字缓缓浮现在屏幕上：“别让酒变成哭声。”

    简短的六个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陈默心口。

    他想起阿卯最后笑着喝下那碗醪糟的样子，那笑容背后，竟是如此沉重的嘱托。

    林语笙没有停下，她取来那枚一直被妥善保管的骨勺残片，将这串数据作为一种特殊的声波频率导入其中。

    嗡——

    一声极轻微的、仿佛来自亘古的鸣响，从骨勺残片上传来。

    那暗淡的骨质表面，竟短暂地亮起了一丝微弱的血光，与碗底的金粉遥相呼应。

    虽然只有一瞬，但那感觉无比清晰，就好像阿卯消散的最后一息，并未真正远去，而是化作了一段讯息，深深地藏进了这座城市的酒脉之中。

    陈默一言不发地回到酒坊，取出了阿卯生前最爱喝的那坛冷醪糟。

    他没有用现代的蒸馏设备，而是搬出了那只最古老的紫砂酒瓮，用最传统、最耗费心神的方式，以酒温为引，试图回溯编辑阿卯残留在酒中的记忆片段。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酒气氤氲，带着米与酒曲的甜香，也带着一丝无法言喻的悲凉。

    第一重回甘，是初识的青涩；第三重回甘，是并肩酿酒的酣畅；第五重回甘，是面对危机的决绝……当蒸馏进行到第七遍，酒液的香气达到一种空灵纯粹的极致时，凝结在瓮口的酒露仿佛拥有了生命，在空气中聚成了一缕白雾，一个稚嫩的、断断续续的童谣声在两人耳边响起：

    “月儿弯弯，瓮里藏天……”

    声音到这里，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了喉咙。

    陈默握着酒瓮的手猛然收紧，他一直以为阿卯掌心的血瞳所见的，是某种恶毒的诅咒，是一种不祥的预兆。

    但直到此刻，他才豁然开朗。

    诅咒？

    不，这不是诅咒，这是密码！

    “瓮里藏天”，倒悬的酒坊，那根本不是幻象，而是富乐山地底之下，那座被岁月彻底封印的古蜀祭台，透过酒脉在大地上的真实投影！

    几乎在同一时间，林语笙的通讯器发出了急促的警报声。

    她迅速调出全市所有植入机械心脏者的实时心率图谱，密密麻麻的波形图瞬间铺满了整个光幕。

    就在阿卯意识彻底崩解的那个时间点之后，所有图谱中，都多出了一道极其稳定、却又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低频波。

    “这个频率……”林语笙的指尖在屏幕上飞速划过，调出另一份尘封的电子档案——那是川太公遗留的《诊籍》扫描件。

    她将那道低频波与《诊籍》中记载的一种古老调式进行比对，结果令人头皮发麻。

    “吻合了，”她声音干涩，“与《诊籍》中记载的‘安魂调’基频完全吻合。”

    更诡异的事情还在后面。

    城市的地下管网监测系统显示，从昨夜开始，全城有十七处地脉节点，开始同步向外渗出一种淡金色的、带有浓郁酒香的液体。

    那液体如同植物的根系，在地下无声无息地蔓延，而它们延伸的方向，无一例外，全都指向了城市中心的富乐山主峰。

    林语笙抬起头，看着陈默因震惊而略显苍白的脸，低声却无比笃定地说道：“陈默，阿卯没有消失……他用自己最后的意识，化作了安魂调，正在安抚这座城市的酒脉。他在替我们铺路。”

    铺路……陈默的目光落在了那枚川太公留下的青铜残片上。

    他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将冰冷的残片紧紧贴在自己的眉心。

    他闭上眼，将全部心神沉入其中，以自身酒血为引，进行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深度酒温共振。

    刹那间，天旋地转。

    他不再身处酒坊，而是站在一座烈火焚天的巨型祭坛之上。

    脚下是滚烫的青石，四周是冲天的火光，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香与血腥气。

    他的手中，正捧着一坛新酿的、滚烫到足以灼伤皮肤的头锅酒。

    而在祭坛之下，黑压压地跪伏着无数身影，他们的轮廓在火光中扭曲、变幻，但陈默能清晰地辨认出，那些都是历代的酿酒师——有须发皆白、面容模糊的古蜀先人，有传授他技艺的老匠人，有程高那不甘的残影，甚至在人群的最后，他还看到了一个跪着的、年轻的自己。

    一个宏大而古老的声音，仿佛从天地之间响起，直接在他脑海中回荡：

    “你要救他们，就得先成为他们。”

    幻象轰然破碎。

    陈默猛地睁开眼，浑身已被冷汗浸透。

    他摊开右手，掌心那枚血目印记正微微发烫，其中心的瞳孔似乎比以往更加深邃，隐隐有了一丝奇异的转变。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瓢泼大雨。

    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瓦上，汇成一道道水帘。

    就在这片喧嚣的雨幕中，一个瘦削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酒坊门外。

    那是一个须发灰白的老道人，身穿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任由暴雨浇淋，却不见丝毫狼狈。

    他手中托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青铜罗盘，罗盘的指针并未指向南北，而是固执地、微微颤抖地指向富乐山深处的方向。

    老道人隔着雨幕，深深地望了陈默一眼，只说了一句话：“酒脉未绝，鱼凫将兴。”

    话音未落，他便转过身，一步步走入更深的雨幕之中，转瞬间便消失不见。

    陈默想也没想，立刻追了出去，但门外空空如也，只有肆虐的狂风暴雨。

    他低头看去，只见湿漉漉的青石板上，留下了一行清晰的脚印。

    诡异的是，那脚印并未被雨水冲刷干净，每一步的落点，都在向外渗出微量的、带着泥土气息的酒香。

    林语笙迅速采集了脚印中的土壤样本进行分析，结论让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这是一种早已湮灭的古酒渠底泥的成分，那老道人走过的路径，恰好就是一条被历史遗忘的、直通富乐山祭坛的古酒渠遗迹。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同一个地方。陈默知道，自己必须去。

    出发前，他决定重开一次“头锅祭酒”仪式。

    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割开手腕，用自己的血作为酒引。

    他走到门槛边，将阿卯留下的那只白瓷空碗郑重地放置在酒瓮的瓮口。

    他要用这只碗，接引三日晨露，融汇一夜酒气，以此为祭。

    第一日，晨露入碗，酒气清冽。

    第二日，露凝如珠，酒香渐醇。

    到了第三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奇迹发生了。

    整坛酒液，不再是清澈的米白色，而是泛起了一层瑰丽的血金色光泽。

    在古朴的坛身之上，一圈圈从未有过的符文轮廓缓缓浮现——那图案的正中心，是一颗仿佛正在跳动的心脏，心脏之外，则包裹着整整九圈涟漪。

    陈默伸出手，指尖轻轻抚摸着温热的坛身，那颗心脏的轮廓似乎真的在他的触摸下，轻微地搏动了一下。

    他对着酒瓮，像是在对一个老友说话，声音低沉而温柔：

    “你说要笑着喝酒……那我就把笑酿进酒里，敬给所有哭过的人。”

    话音落下，坛中的血金色酒液，微微一震，仿佛在无声地回应着他的承诺。

    城市的天际线，正从深蓝过渡到鱼肚白。

    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仿佛暴雨和异象都只是一场幻梦。

    陈默站在院中，感受着拂晓前最清冷的空气，心中前所未有的平静。

    然而，就在这份宁静即将抵达顶点之时，一股极其细微的震动，从脚下的大地深处传来，让那坛刚刚平静下来的酒液，再一次，毫无征兆地泛起了圈圈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