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心形的鱼凫印记,每一次搏动都仿佛抽走陈默一分生命力,又注入一分源自大地的苍莽气息。
林语笙用指尖轻轻触碰,那温热的搏动感竟穿透皮肤,与她自己的心跳产生了一丝诡异的共鸣。
她悚然一惊,再去看陈默的脸,只见他眉头紧锁,嘴唇翕动,断断续续的音节从喉咙深处溢出,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沙哑。
“瓮不开,魂不归……酒不冷,契不焚……”
这声音很轻,却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烫在林语笙的耳膜上。
她从未听过这种腔调,古老、质朴,仿佛不是一种语言,而是一种刻在血脉里的律动。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万古之前的祭祀仪式上传来,跨越了时空,敲打着现实。
就在她试图分辨这古调的含义时,一道瘦削的身影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地脉裂缝的边缘。
是那个守墓人的后裔。
她佝偻着背,任凭暴雨冲刷着她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浑浊的眼睛里却映着青铜巨瓮幽暗的光。
她蹲下身,从怀中摸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铜匙,那钥匙的形状奇特,像是一尾蜷曲的鱼。
她没有丝毫犹豫,将铜匙对准巨瓮底部一道几乎与纹路融为一体的细缝,轻轻插了进去。
“咔哒。”
一声轻响,几乎被雨声淹没。
刹那间,仿佛沉睡了千年的巨兽被唤醒,以那道细缝为中心,九圈如同水波涟漪的符文自下而上,逐一亮起!
光芒并非刺目的强光,而是温润的、带着琥珀色泽的微光,每亮起一圈,便发出一阵低沉悠长的嗡鸣。
嗡鸣声层层叠加,最终汇成一股磅礴的声浪,在地底深处回荡,像是在回应着某个横跨千古的誓约。
老妇人拔出铜匙,看也不看那炫目的景象,转身便走。
她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留恋。
“第一卷开了,剩下的,得靠活着的人去酿。”
苍老的声音顺着风雨飘进林语笙的耳朵。
林语笙心中一紧,刚想开口追问“第一卷”是什么,“酿”的又是什么,那老妇却已没入雨幕深处。
她下意识地追了几步,目光落在老妇人踩过的泥地上,脚步却猛地顿住。
那深陷的脚印里,并没有积满浑浊的雨水,反而正从泥土中缓缓渗出一缕缕极淡的、带着粮食发酵后甜香的酒气。
那酒香仿佛有生命一般,在泥泞的地面上勾勒出一条无形的路径,一路蜿蜒,消失在黑暗中。
一条隐形的引路酒渠,正在这暴雨之夜悄然复苏。
同一时间,城市的各个角落,那些曾被植入机械心脏、被玄冥的痛觉信号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患者,正一个接一个地从昏迷中醒来。
他们茫然地看着天花板,对刚才发生的一切记忆模糊,无法准确描述那场席卷全城的精神风暴。
然而,当医护人员询问时,他们却不约而同地说出了几个关键词:“一口大瓮”、“一个喝酒的背影”。
那背影模糊不清,看不见容貌,却给他们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感,仿佛世间所有的痛苦,都能在那人一饮而尽的豪迈中烟消云散。
更诡异的现象发生在城市的地下。
那十七处由阿卯用生命点亮的地脉节点,其表面的金色酒痕并未随着暴雨的冲刷而消散。
恰恰相反,那些金色的液体仿佛拥有自己的意志,正沿着盘根错节的地下铜管网络,如同一支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向着主城区核心缓慢而坚定地蔓延。
在一些年久失修的老旧街区,井盖的缝隙中甚至开始丝丝缕缕地涌出微带甜香的白色雾气。
一个顽皮的孩童趁着父母不备,光着脚丫跑进雨里,一脚踩过那从井盖里冒出的雾气,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哆嗦,随即,他毫无征兆地仰起头,用稚嫩的童声唱出了一句残破的歌谣:
“月儿弯弯,瓮里藏天……”
这句童谣,正是阿卯在生命最后一刻,拼尽全力想要传递给陈默的密码!
林语笙放弃了追寻老妇,她深知此刻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以最快的速度返回临时搭建的庇护所,连夜架设起一套便携式监测阵列。
无数数据流在屏幕上飞速闪过,她将从青铜巨瓮上采集到的共振频率,与数据库中前期采集到的数万份“温暖饮酒记忆”样本进行交叉比对。
数据模型在凌晨三点构建完成。
当看到最终的分析结果时,林语笙的呼吸都停滞了。
屏幕上清晰地显示:那由酒契符文释放出的能量波段,并非任何一种已知的攻击性或控制性精神能量。
它更像是一种古老而温和的“记忆唤醒协议”。
它不强制覆盖,不洗脑,而是如同一把精准的钥匙,打开每个人内心深处尘封的记忆之锁;又像是一小撮高效的酵母,投入沉睡的情感片段中,诱导它们自发地、猛烈地发酵。
她猛然抬头,望向依旧昏迷的陈默,一个颠覆性的念头如闪电般击中了她:陈默不是用自己的意志强行封印了玄冥,他是用自己的记忆作为引子,让所有曾被痛觉操控、丧失自我的人,重新找回了独属于“自己喝酒的味道”!
那种或喜、或悲、或豪迈、或酸涩的,最真实、最鲜活的个人情感,才是对抗玄冥那单一而纯粹的“痛苦”的最终武器。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陈默的意识漂浮在一片混沌之中。
他感觉自己又一次踏上了那座古老的祭台。
但这一次,眼前的川太公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幻影。
他身形凝实,目光温和,带着一丝欣慰的笑意,真实地向他伸出了手。
陈默下意识地也伸出手,与他相握。
两只手掌交握的瞬间,他们掌心那枚一模一样的印记重叠在一起。
心形的纹路与古老的酒契符文爆发出璀璨的金光,光芒中,无数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流,尽数涌入陈默的脑海。
他看到了上古时期,九百名神情肃穆的酿酒师,依次走进幽深的地窖,他们并非赴死,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使命感,将自己最纯粹的意识与情感,封入了一坛被称为“原酿渊”的初始之酒中。
他看到了东汉年间,名医郭玉手持银针,立于酒瓮之侧。
他并未施针于人,而是将一枚枚银针刺入酒瓮的特定穴位,以精妙的医道改变了酒的性情,将原本单纯的“镇痛之术”,升华为可以温养神魂的“安魂之道”。
他还看到了昨夜,阿卯的意识在金色火焰中并未湮灭,而是化作了最纯粹、最滚烫的一滴“活祭之酒”,穿透层层壁垒,率先注入了青铜巨瓮的最深处,成为了唤醒这千年酒契的第一味药引。
“你问我,为何要笑着喝酒?”川太公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温和而有力,“因为痛苦可以被施加,悲伤可以被引诱,唯有发自内心的笑,才是最难被外力夺走的东西。它源于魂魄最深处的认同,是我们的根。”
陈默猛然睁开了双眼。
他的瞳孔深处,一抹尚未完全褪去的酒金色泽一闪而过。
他挣扎着坐起身,身体因脱力而微微颤抖,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陈默,你刚醒,身体还……”林语笙的劝阻声还未说完,陈默已经推开她的手,径直走向那口矗立在暴雨中的青铜巨瓮。
没有咒语,没有仪式,他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那沉重的坛盖。
一股浓郁到近乎实质的酒香扑面而来,温暖、甘醇,带着生命的气息。
他没有丝毫迟疑,伸手从旁边一个破损的祭器上掰下一块陶片,舀起一勺尚带着奇异温度的新酒,仰起头,一饮而尽。
就在那温热的酒液滑入他喉咙的瞬间,整座富乐山,不,是整片大地,都开始剧烈地颤抖!
但那并非崩塌前的预兆,而是一种苏醒。
一种沉睡了太久太久之后的,舒展筋骨般的苏醒。
地底深处,传来一阵绵延不绝、密集如鼓点的敲击声。
那声音,像是无数颗心脏在同时搏动,又像是无数只手,在轻轻叩击着一口无形巨瓮的外壁,充满了焦急与渴望。
林语笙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这不是地震……”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这是回应。有人,或者……有东西,在下面……等着喝回敬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