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域的清晨没有太阳，只有一层被矽藻尘折射出的冷白光，像隔着磨砂玻璃洒下来的骨粉。
林彻排在植入中心的队伍里，脚底残留的金属粉被踩得嘎吱作响。
她左手腕戴着刚刚领到的“新劳工环”，塑料表层已经划出细痕，里面嵌着的定位晶片闪着绿点——L-17的编号被官方重新激活。
前方的人一个个走进半透明舱室，十几秒后出来，后颈多了一道指甲盖大的胶贴，像被统一盖上的合格章。
林彻摸了摸自己后颈，皮肤下那粒早已存在的硬结——小时候母亲用旧星秘术植入的“反制粒”——正随着心跳轻轻鼓胀。
她不知道那粒东西能不能挡住即将刺入的芯片，也不知道失败会怎样，但胸腔里却升起一种近乎野蛮的兴奋：
“既然剧本把我写到这里，那就演下去。”
植入舱的金属门合拢，白光瞬间熄灭，只剩头顶一条细红的扫描线。
机械臂降下，针头呈三棱形，比普通医用粗了一倍，显然兼顾“深部注射”与“破坏组织”两项功能。
林彻的指尖抠住座椅扶手，在针尖刺入的刹那，她感到后颈的反制粒猛地一热，像有一滴熔铅沿颈椎滚下。
屏幕上的进度条卡在47%，发出尖锐警报：“异常阻抗，建议提升功率。”
外面操控的技师骂了一句，按下强制键。
就在功率拉升的瞬间，反制粒炸裂成无数细微的碎片，顺着血管逆流而上，与芯片溶液在肩胛骨内侧交汇——
两者并没有互相摧毁，而是诡异地纠缠成一条全新的螺旋，像DNA被重新改写。
舱门打开，林彻踉跄走出，后颈的胶贴依旧洁白，没人知道里面的芯片已不再是“标准版”。
领取工作服时，她领到一件袖口缝着补丁的灰色连体服，胸口绣着“CD-13”——灰域第十三采矿队。
补丁下，有人用褪色线绣了一行小字：
“记住你曾仰望。”
林彻指尖一顿，那是旧星贵族的暗语，只有同族才认得。
她抬头看向发放窗口，却只看见一个佝偻背影拖着空箱离开，步伐踉跄得像随时会被风吹散。
那一刻，她意识到：流放地里并不只有她一个“遗民”，而这些人早已把反抗绣进针脚、写进尘灰。
她迅速把袖口翻折，将那行字贴在自己腕内侧，仿佛给自己套上另一层隐形护甲。
广播再次响起：“CD-13队，请立即前往B-7竖井，今日矽藻矿指标：每人0.8吨。”
0.8吨，相当于四台标准矿机满负荷工作十小时的量，却压在人类肩背上。
林彻弯了弯手指，关节发出轻微爆响——她忽然有些迫不及待，想试试自己这把“被改写的身体”究竟能爆发出什么。
B-7竖井像一条垂直裂缝，深不见底，井壁镶嵌着幽蓝照明条，仿佛巨兽的食道。
升降笼哐当落下，铁门拉开，一股带着铁锈味的潮气扑面而来。
矿工们沉默地涌入，各自戴上头盔与感应手套，没有人交谈——芯片的“静默模式”已默认开启，任何超过三句的对话都会被记录为“潜在煽动”。
林彻找到自己的位置：一台老式震动镐，手柄缠满绝缘胶，开关按钮被磨得发亮。
她拉下护目镜，启动电源，镐头高频震颤，像一头被电击后仍想挣扎的活物。
第一镐砸向岩壁，矽藻矿瞬间崩裂，银灰色粉尘四散，却在半空被某种无形力量牵引，汇聚成一条细流，径直飘向林彻的呼吸阀。
视野骤然一闪——
她“看见”一个陌生男孩站在废弃操场上，手里拿着纸风车，风车的叶片正是这些矽藻尘的形状。
画面只持续0.1秒，随即碎裂，但心脏却像被重锤击中：
那是别人的记忆，而被她偷取了。
整个下午，林彻像打开了某种禁忌开关，每击碎一块矿石，就有一段陌生记忆闪回——
老妇在厨房熬汤，猫跳上窗台；
中年男子在太空港挥手，舷窗里是燃烧的星舰；
小女孩把泛黄的星图折成纸船，放进雨水洼……
这些记忆碎片涌入她脑海，却没有造成混乱，反而被后颈那枚“畸形芯片”整齐归档，像在一座黑暗图书馆里点亮一排排烛台。
更诡异的是，她的肌肉耐力也随之提升——当旁人开始气喘时，她仍能维持最初频率，震动镐在她手里仿佛失去重量。
收工铃声响起，监工的无人机掠过头顶，红光扫描每个人脚边的矿筐。
“CD-13队，林彻，0.82吨，达标。”
数字一出，周围投来或惊讶或阴冷的目光，像针尖落在皮肤上。
林彻低头，假装疲惫地扶着墙，却悄悄把掌心贴在岩壁——
矽藻尘立刻回应她的体温，浮现出微弱符号：一条咬住尾巴的蛇，与母亲留给她的暗纹一模一样。
那一刻，她明白：不是矿场选中了她，而是这片“死亡之尘”在等待她。
夜里，劳工宿舍呈蜂巢状，每格仅容一张折叠床。
灯光十点熄灭，林彻却在黑暗里睁眼，听着此起彼伏的呼吸声与梦呓。
她抬起手，借走廊应急灯的微光，看见腕内侧那行小字竟在皮肤下缓慢移动，像一条细小的萤河。
忽然，隔壁床的老K发出压抑的呻吟，身体剧烈抽搐，颈后芯片指示灯疯狂闪烁红绿交替。
林彻翻身下床，想按住他，却在指尖碰到他皮肤的瞬间——
所有白噪音消失，世界变成绝对的静默。
她“听”到一个电子女声在颅内响起：
“继承者权限临时解锁，是否读取实验体K-47记忆？”
她骇然缩手，声音却紧随不舍：
“警告，零维实验室回收队将于12小时后抵达灰域，目标：L-17。”
黑暗重新涌动，老K的抽搐停止，宿舍的鼾声也恢复，仿佛刚才的真空只是她的幻觉。
林彻坐回床沿，指背冷汗淋漓，却带着难以遏制的战栗——
不是恐惧，而是发现棋局的兴奋。
窗外，矽藻尘在无风的夜里竟缓缓升起，于空中拼出一句用光写成的文字：
“明晚，矿洞最深处，继承者，请坠落。”
她抬头，尘光映进瞳孔，像一枚即将点燃的引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