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灰域的广播比太阳更早醒来，机械女声在宿舍穹顶来回滚动：“CD-13队，提前两小时下井，配合技术部采样。”
林彻睁眼时，其余矿工已像被抽走颜色的影子，无声地叠被、穿靴、扣头盔。
她注意到老K的枕头边缘留着一道指甲划出的痕迹——三个歪歪扭扭的字母：RUN。
字迹边缘沾着褐色血痂，像仓促写就的遗言。
林彻把枕巾扯下，缠在手腕遮住那行游走的荧光字，顺势拍了拍老K的肩。
对方回头，脸上却是一片空洞的笑，芯片指示灯保持常绿，显然已被提前注入镇静协议。
RUN的警告被镇静淹没，林彻心里却掀起更尖锐的警钟：回收队提前了，她剩下的时间可能不足十小时。
提前下井的升降笼里挤满双倍人数，铁壁内侧结了厚厚一层矽藻霜，呼吸阀一打开，冰凉粉尘直钻肺叶。
林彻悄悄调整过滤阀到最小，让更多尘粒留在鼻腔——她需要验证昨夜那道“光之邀请”是否真实。
笼体骤降，照明条在井壁拉出残影，像一条被无限拉长的蓝虹。
当深度表跳到-740米时，笼体突然急停，所有人因惯性前倾。
广播刺啦作响，随后换上一道温润的男声：“CD-13队，今日任务变更，目标层位——E-44，未开拓区。”
人群里爆出极轻的骚动，却立即被芯片的痛感反馈压制。
E-44，传说中发生过整队失踪的“盲层”，也是昨夜光字所指的“最深处”。
林彻握紧震动镐，指节因兴奋而发白——她即将被送往棋盘的核心。
E-44层没有照明条，只有矿工头盔上摇晃的光柱在漆黑岩壁上切割出碎片。
岩壁颜色由银灰转为深黑，像被火烤过的玻璃，隐约反射出人脸。
林彻抬手轻触，黑岩立刻泛起水波般的蓝光，一张稚嫩的面孔从里面浮现——正是昨日闪回里玩纸风车的男孩。
男孩张口，无声地说出一句：“带我走。”
岩面随即碎裂，化作细小尘埃，尘埃在空中凝成一条微光河流，缓缓流向林彻的颈后。
芯片指示灯第一次出现双色交替：绿与金，像为两条系统争夺主导权。
光河涌入的刹那，她听见数以千计的童声同时在颅内合唱，音调却骤然降成低频噪音，最后凝成一句可辨识的指令：
“向下，再向下，直到看见蛇的尾。”
“向下”意味着突破安全标界。
林彻观察四周，监工无人机并未随队进入E-44，只有一名技术部观察员手持便携终端，站在距她五米外的临时平台上。
终端屏幕背对她，却正对着黑岩，像在与岩体里的某种信号同步。
林彻佯装调整震动镐，靠近平台脚下，借头盔反光偷看屏幕——
界面上跳动的波形与她昨夜在宿舍听见的一模一样，标注却是“继承者共振曲线”。
观察员似乎注意到反光，猛地回头。
林彻立即垂眸，镐头狠狠砸向地面，碎石飞溅。
一块指甲大的黑岩碎片弹进她袖口，冰凉得像一枚雪片，却在接触皮肤的瞬间融化成光点，顺着血管一路冲向心脏。
心跳骤然停拍，又在下一秒以双倍速度重启，视线边缘出现金色裂纹。
她“看见”一条巨蛇盘旋在行星核心，蛇尾被钉在一座倒悬的城市上，城市穹顶刻着母亲的名字。
视觉只维持了两次呼吸，却足够让她确认：E-44不是矿层，而是蛇的“外壳”。
她必须在那条城市被引力撕碎前，找到蛇尾并拔下钉子。
观察员忽然举起终端，对准她后颈，屏幕上的共振曲线瞬间爆表。
“目标确认，现场捕获。”他低语，声音被头盔隔音，却通过芯片直接灌入她听觉中枢。
林彻猛然回身，震动镐横扫，钛合金柄狠狠击中观察员手肘，终端飞出，撞在黑岩上碎成光屑。
岩壁像被激怒，无数蓝光面孔同时睁眼，发出无声尖啸。
整个层位开始震动，顶板噼啪掉落矽藻火雨。
矿工们四散奔逃，却因芯片静默模式无法呼喊，像被拔掉电源的傀儡。
林彻趁机冲向平台后方，那里有一条仅供技术人员使用的紧急竖井，铁梯向下延伸，尽头一片漆黑。
她回头望了一眼老K，后者正被火雨映得脸色惨白，却仍保持空洞微笑，冲她缓慢眨眼——
两次短，一次长，是旧星海军的莫尔斯：G，代表“快走”。
林彻咬紧牙关，翻身跃入竖井，铁梯在她脚下发出痛苦呻吟。
下降十米、二十米……空气温度骤升，岩壁由黑转红，像进入巨兽的咽喉。
当她踩到最底层时，鞋底传来轻微弹跳——地面不是岩石，而是一层半透明的薄膜，下面有金色液体缓缓流动。
薄膜中央，一枚巨大的蛇尾鳞片竖起，像一柄倒插的钥匙，鳞片根部嵌着微型芯片阵列，指示灯疯狂闪烁。
林彻伸手，指尖刚触及鳞片，后颈的芯片轰然一声离线，所有被压制的声音同时释放——
老K的吼叫、观察员的警报、童声的合唱、母亲的摇篮曲，汇成一道浪潮，把她整个人拍向鳞片。
视野碎裂成黑白雪花，最后一幕停留在薄膜深处：
一座倒悬的城市里，年幼的林彻被军官抱在怀中，母亲站在下方伸手，嘴唇开合——
“记住你叫——”
话音被黑暗截断，蛇尾鳞片化作光尘，顺着她手臂爬向心脏，凝成一条咬住尾巴的蛇形纹路，滚烫得如同烙铁。
远处传来升降笼急坠的钢索声，回收队到了。
林彻睁眼，金色竖瞳在漆黑中一闪而逝，像某头远古生物初次苏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