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张大爷的梦里出来，我浑身像是被泡在冰水里又捞出来晾了半天，骨头缝里都透着一股湿冷的疲惫。
这次的活儿不难，老人家弥留之际，总梦见自己年轻时下乡没回来的那条大黄狗，心里惦记，咽不下最后一口气。
我就是个“赎梦人”，入梦，找到那条已经成了精怪的老狗魂，让它跟主人道个别，了却一桩心事。
张大爷的儿女塞给我一个厚厚的红包，我没细看，揣进兜里，只想赶紧回家冲个热水澡，把那一身属于别人的陈年旧梦和死亡气息都洗掉。
我的出租屋在老城区，一个说不上名字的巷子深处。
楼道里的声控灯永远比我的脚步慢半拍，非得我走到一片漆黑的中间，再重重跺一脚，它才跟大梦初醒似的，不情不愿地亮起一团昏黄的光。
回到家，我把红包扔在鞋柜上，踢掉鞋，径直走进浴室。
拧开花洒，滚烫的热水兜头浇下，皮肤被烫得微微发红，我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四肢百骸都舒展开。
水汽很快弥漫了整个狭小的空间，镜子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白雾。
我关掉水，随手抓起毛巾擦了擦脸，又胡乱抹了一把镜子。
雾气被擦开一个不规则的圆形，露出了我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黑眼圈有点重，眼睛里布满血丝，看来最近确实累得不轻。
就在我准备转身出去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在镜子里捕捉到了一个不对劲的画面。
镜中的我，身后站着一个人。
不，那不是一个人。
那是我自己，另一个我。
或者说，是我身后本该是白瓷砖墙壁的地方，突兀地出现了一幅活动的影像。
影像的主角也是我，但穿着不同的衣服，背景也不是我的浴室。
那是一个高楼的天台，风很大，吹得衣角猎猎作响。
紧接着，镜子里的那个“我”，身体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向后仰倒，从高楼坠落。
整个过程快得像一次错误的眨眼，不到一秒，但我看得清清楚楚。
那张因为失重和恐惧而极度扭曲的脸，在坠落过程中飞速放大，然后画面戛然而止，变成一片模糊且混杂着红与白的碎裂色块，像是有人用画笔狠狠地在水泥地上涂抹了一下。
心脏猛地一停，随即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疯狂地抽动起来，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我猛地转过身。
身后空无一物，只有冰冷贴着白色瓷砖的墙壁，上面还挂着几滴水珠。
我回过头，死死盯着镜子。
镜子里，只有我一个人，脸色惨白，瞳孔因为惊恐而收缩，那面被我擦拭过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我身后的一切，没有任何异常。
幻觉？
我喘着粗气，用手撑住洗手台的边缘。
我告诉自己，是太累了，连续半个月没好好休息，加上今天又接触了临终之人的梦境，精神有些错乱是正常的。
赎梦人这行，干久了，谁还没点职业病？
我用力拍了拍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但刚才那幅画面，那张扭曲的脸，那最后一片血肉模糊的色彩，却像是用烙铁烫在了我的视网膜上，怎么也挥之不去。
我不是第一次在现实中看到残影，南良以前说过，我们这种人阴气重，偶尔会看到些不干净的东西，习惯就好。
但这次不一样，以前看到的，都是些一闪而过的黑影，或是属于别人的，模糊不清的片段。
可刚才那个，太清晰了，清晰得就像是我亲身经历过一样。
而且，坠落的那个人，虽然脸部扭曲，但我能确定，那不是我，他的脸型、身材，都和我有明显的区别。
那为什么，我会从自己的倒影里，看到一个陌生人的死亡？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也许只是一个巧合，一个精神恍惚下产生的，毫无意义的恐怖幻象，我把毛巾扔到一边，决定不再去想这件事。
走出浴室，客厅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远处商业街的霓虹灯，透过窗帘的缝隙，投射进来一道细长的彩光。
我没有开灯，摸黑走到冰箱前，拿出一罐冰啤酒，“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进胃里，总算把那股燥热的心悸压下去一些。
坐在沙发上，我盯着窗帘缝隙透进来的那道光，脑子里乱成一团。
赎梦人的规矩，第一条就是“不涉因果”，我们只负责处理梦里的事，抚平执念，引导亡魂，绝不干涉现实的生死。
南良说，天机不可窥，因果不可沾，一旦越界，必遭反噬。
刚才看到的，算什么？是窥见了天机吗？
一个荒唐的念头冒了出来，如果……如果那不是幻觉呢？如果我真的看到了一个即将发生的死亡？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赶紧将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将空易拉罐捏得变了形。
别自己吓自己了，祁砚！我对自己说。
你只是个给冥界打工的牛马，不是什么预言家，好好睡一觉，明天醒来就什么都忘了。
我把捏扁的易拉罐扔进垃圾桶，金属碰撞发出“哐当”一声脆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反复播放着那个坠落的画面。
每一次回放，细节就更清晰一分，我甚至能“回想”起那人坠落时耳边呼啸的风声，以及最后撞击地面时那一声沉闷的，骨肉碎裂的声响。
这感觉太真实了，真实得让我无法再用“幻觉”二字来麻痹自己。
一夜无眠！
窗外的天色由墨黑转为灰白，再渐渐染上一抹鱼肚般的亮色时，我才终于有了一丝睡意。
就在我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最后一刻，一个念头鬼使神差地浮现在脑海里。
镜子里那张扭曲的脸，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第二天醒来，头痛欲裂。
我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在床上坐了半天，才把昨晚那段诡异的经历从脑子里暂时压下去。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明亮的光斑，驱散了些许阴冷。
也许真的只是个噩梦，我这样安慰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