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南燎外城这片巨大挣扎求生的泥潭里,仿佛凝滞的污浊之水,缓慢而沉重地流淌。
而对于江续而言,在青囊坊的打杂生涯,便是这泥沼中一叶勉强立足的孤舟。
顶头上司秦老头,正如小豆子所言,是个不折不扣的怪人。
他的青囊坊与其说是医馆,不如说更像一个混乱而危险的炼金术士实验室。
大部分前来求诊的,都是些付不起内城高昂医疗费的底层民众,基本都是些常见的工伤,感染,或是辐射病。
秦老头对待这些病人,态度往往粗暴不耐烦,诊断草率,开药也极其吝啬,只用些便宜大碗的草药糊弄了事,嘴里最常嘟囔的话就是。
“这点小毛病死不了人,别占着地方”。
但让江续真正意外的,显然不在此。
青囊坊内深处,那个终年弥漫着古怪气味的里间,似乎才是秦老头的王国。
那里堆满了各种颜色诡异,形态奇特的毒草,变异矿物,甚至是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低等异兽器官。
他的大部分时间都耗在里面,对着咕嘟冒泡的坩埚或散发着不祥光芒的提取器,时而癫狂记录,时而凝神观察,失败了就骂骂咧咧地推翻重来。
他执着于解析各种毒素,尤其是来自异兽的奇毒,然后再穷尽心思去配制解药。
这种近乎偏执的钻研,好像才是他活着的意义。
江续曾无意间瞥见过他的一本笔记,摊开在角落,上面画满了狰狞的异兽结构图和复杂的化学式,旁边批注着小字。
“‘影蝎’尾针神经毒素,作用于突触后膜,阻断乙酰胆碱……尝试七号中和剂,失败,副作用为剧烈痉挛……加入地衣萃取物稳定……”
他也逐渐摸清了老头的规矩:手脚要麻利,眼里要有活,但绝不能碰他里间的任何东西,药材处理必须严格按照他的要求,分毫不能差。
提问可以,但在他专注于实验时打扰,必然招致一顿臭骂。
工钱周结,两颗灰石一天,童叟无欺,但也绝无多给的可能。
江续沉默地遵守着这一切,清洗、切割、研磨、分装……这些枯燥繁琐的工作,他做得一丝不苟。
背伤和蚀骨蜈的毒素让他的动作时常因疼痛而变形,因冰冷麻痹而迟钝,但他咬着牙把苦都往肚子里咽。
每天工作结束,他都能获得一些秦老头用废的药渣,多是些解毒方剂失败或剩余的废料,药效不稳定,但对于缓解毒素,已经足够了。
小豆子偶尔会溜过来,扒着窗户跟他闲聊几句,带来外城最新的流言蜚语。
“江哥,你是没看见,昨天黑石帮和毒蛇帮为了抢垃圾场那边新发现的一个旧时代管道井,又火并了,死了好几个人!”
“内城好像来了个大人物视察,巡逻队这两天跟打了鸡血似的,到处撵人,妈的……”
“听说火焰拳新来了个妞,唱曲儿一绝,可惜咱们这点灰石,连门都进不去,嘿嘿。”
江续大多听着,偶尔问几句,他尤其留意关于军团和军校的消息。
“小豆子,你知道在南燎城,普通人想测匹配值,或者说是想考军校,有什么门路吗?”
小豆子挠挠头:“军校?江哥,那可是正经内城老爷们和天才去的地方。咱们外城的,想都别想…”
“不过,我听说每年倒是有一次对外招募,但要求高得吓死人!哥你以前是预备役,要是有人能推荐担保,可能还真有几分希望。”
江续心中若有所思,推荐担保对于如今的他似乎遥不可及,但起码路没堵死。
他想着想着,却看眼前的少年突然眼睛一亮。
“诶江哥,再不然……要是能在‘死亡角斗’里打出名堂,或许会被哪位军爷看上眼。”
“死亡角斗?”
“对,外城黑市搞的地下格斗,签生死状,打赢了有赏金,打死了拖出去喂狗。”
小豆子缩了缩脖子,“那地方,不是人待的,不过常年有军队的人在那里挑苗子,江哥,要不你还是老实跟秦老头学点草药本事吧,至少饿不死。”
江续沉默不语,死亡角斗?他现在的状态上去就是送死。
这条路,似乎看上去毫无希望,但他没有放弃,依旧每天尽可能地从过往病人的只言片语和小豆子的八卦中,搜集一切可能与测试匹配值相关的信息。
身体的恢复缓慢地进行着,秦老头的药渣虽然品质参差不齐,但日积月累,蚀骨蜈的毒已经逐渐减轻,背部的伤口也开始愈合,生出新的肉芽。
只是狰狞的疤痕,阴雨天隐隐作痛的异样感,时刻提示着自己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
然而,大约在进入青囊坊的第五天,江续敏感的察觉到身体一些极其细微,却无法忽视的变化。
那是在一次研磨草药时,其中一种名为铁棘草的药带有微弱的特殊药性,常人吸入会引起打喷嚏和皮肤轻微瘙痒。
但江续发现,自己似乎对这点刺激毫无反应,他甚至故意用手指捻起一点粉末,放在鼻尖,也只是感觉到极其微弱的刺感,远达不到该有的效果。
起初他以为是错觉,但接下来的几天,他陆续发现,自己对某些低毒性药材的处理,似乎也变得得心应手了起来。
比如处理一种汁液会让皮肤红肿起泡的毒麻藤时,他徒手操作(秦老头可不会给他配手套),事后只是感到些许灼热,并未出现严重症状。
最明显的一次,是他在清理药柜角落时,惊动了一只指甲盖大小,背部有着鲜艳红斑的毒蜘蛛。
那蜘蛛受惊之下,猛地在他手背上咬了一口!
江续心中一惊,暗道不好,这种红斑蜘蛛在外城很常见,毒性不强,但足以让被咬处肿胀疼痛数日。
然而,预想中的剧痛和肿胀并未出现,手背上只是留下了两个细小的红点,有些发痒,就像被普通的蚊虫叮咬了一下,不到半小时,连红点都消退得差不多了。
这一切细微的异常,都无法用巧合来解释。
一个大胆的、令他心跳加速的猜想,逐渐在他脑中成型——蚀骨蜈的毒素,在破坏他身体的同时,是否也留下了某种馈赠?
或者说,他的身体在抵抗适应这种毒素的过程中,产生了一丝类似于蚀骨蜈本身的毒抗特性?
异兽与异者的融合,其基础不正是某种程度的“适应性”和“特性获取”吗?
虽然他的情况完全不同,并非主动链接融合,而是被动中毒后的生理适应,但结果似乎却大相径庭。
他获得了蚀骨蜈的部分特质,尽管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且完全无法主动掌控。
这个发现,像是一道微光,穿透了南燎外城终日阴霾的天空,照亮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渴望。
如果这种适应性真的存在,并且能够增强,那是否可以说,他并非完全没有成为异者的潜质?
甚至意味着,他不是一定要去军校,也不一定非要依附于谁,而是以体为本,不断的尝试融合。
哪怕这条路前所未闻,崎岖无比!
这个念头的出现,让他工作的手臂都微微颤抖了起来,研磨药材的动作越发用力,仿佛要将所有的希望和不确定都捣碎在这石臼之中。
但他的变化,还有另一个人注意到了。
一天傍晚,秦老头突然扔给他一小截干枯发黑,像是某种昆虫肢节的东西。
“把这个,磨成粉,越细越好。”
老头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没什么温度,但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江续接过那截东西,入手冰凉坚硬,表面有着细微且令人不舒服的纹路。
他认不出这是什么,但本能地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还是老实的开始研磨。
很快,一股淡淡的,带着腥甜的怪异气味从石臼中弥漫开来。
江续只感到头有一丝轻微的眩晕,手指接触粉末的地方也开始微微发麻。
这玩意有毒,而且毒性不弱!
他抬头看了秦老头一眼,后者正假装整理药材,实则眼角的余光一直瞄着他。
江续心下明了,这是试探,他不动声色,放缓了呼吸,继续研磨,强忍着那越来越明显的不适感。
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太阳穴突突直跳,但他手上的动作依旧稳定,经过了多日毒素的折磨,他的忍耐性似乎高了很多。
终于,那截毒物被完全磨成了细腻的黑色粉末,他放下捣杵,顿时感觉喉咙有些发干,头脑昏沉。
秦老头走过来,用手指沾了一点粉末,放在鼻尖嗅了嗅,又看了看江续微微苍白的脸色和汗湿的额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精光。
“哼,看来那蚀骨蜈的毒,也没白挨。”
他嘟囔了一句,没头没脑,随即收起那罐危险的粉末,挥挥手:“行了,今天到此为止,把那堆夜光藓洗了,你就可以滚了。”
他没有追问,也没有解释,但江续知道,这老头的心里,恐怕已经对自己的异常有了数,这是一种无声的默契。
带着一丝疲惫和莫名的振奋,江续开始清洗那些散发着幽幽磷光的苔藓。
坊外,天色渐暗,外城的夜生活开始露出它混乱喧嚣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