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子问鼎
第一章 洛邑残钟
周显王二十三年,洛阳的太庙像尊被遗忘的古鼎,蹲在王都的西北角。檐角的铜铃锈成了青绿色,铜皮剥落处露出暗灰色的胎,风过时,铃舌擦着锈迹发出“吱呀——吱呀——”的哀鸣,像个齿落舌钝的老奴,在为这座衰败的王都唱着走调的挽歌。殿内积了半尺厚的灰,踩上去能陷进半指,连供案上的青铜爵都蒙着层灰壳,唯有爵底的“周”字铭文,还能透过灰缝,窥见当年的鎏金光泽。
孔伋(子思)跪在编钟前,膝头的素色儒袍沾了灰,却依旧捋得平整。他已年过六旬,鬓发全白,连眉毛都沾着霜似的白絮,唯有一双眼睛,还透着儒者特有的清亮。指尖拂过钟体上锈蚀的饕餮纹,那些曾经狰狞的兽面,如今被岁月磨得模糊,凸起的纹路里嵌满了灰,露出底下暗红的铜胎——像凝固了百年的血,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沉闷的光。
昨夜的暴雨比往年更烈,狂风卷着雨柱砸在太庙顶上,竟掀塌了西墙的一角。断裂的梁木是百年前的柏木,如今已朽成了黄褐色,木茬里还嵌着半片褪色的黼黻纹幔帐,青黑色的纹线泡得发涨,像贴在木头上的蛛网。雨水顺着裂缝漫进来,在青砖地上积成浅浅的水洼,泡胀了墙角堆叠的《尚书》竹简。最底层的几卷已经溃烂,竹片软得像湿棉絮,墨字晕染开来,有的凝成黑点,有的拖成细线,像一群在水里挣扎的虫子——那些记载着文武周公治世之道的文字,正像这摇摇欲坠的周室一样,一点点溃烂。
“先生,魏相李悝的使者又来了。”弟子乐正克捧着件锦袍进来,脚步放得极轻,生怕踩碎了殿内的寂静。他生得面白无须,是孔门弟子里少有的精细人,二十出头的年纪,儒袍总浆得笔挺,连腰带的结都打得方方正正。此刻却皱着眉,鼻尖微微蹙起——显然对手里那件过于张扬的礼物很不自在。
锦袍是魏国最好的鲁缟织就,泛着珍珠母贝般的光泽,襟前用赤金线绣着个斗大的“法”字,针脚密得能映出人影,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刺目的光。“他说只要您肯去大梁讲授三月儒学,魏国愿出三百工匠重修太庙,用上好的桐木换朽梁,再给殿顶覆上新瓦;还送十车陈粟,都是去年河西产的好粟,颗粒饱满。”乐正克的声音压得低,却难掩语气里的犹豫,“使者还说,相府的马车就停在太庙门外,是两匹白马拉的安车,车厢里铺了软垫,就等您点头了。”
孔伋没回头,枯瘦的手指叩了叩最中间那口最大的编钟。钟体发出“咚”的轻响,震得指尖发麻。“你听,它们还能响吗?”他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干枯的竹管。
乐正克犹豫着拿起案上的钟槌——那是柄桃木槌,柄上缠着褪色的红绸。他屏住呼吸,轻轻敲响最左边的甬钟。“嗡——”一声闷响从钟体里滚出来,震得梁上的灰簌簌落下,有的掉进他的衣领,有的落在编钟上,发出“沙沙”的轻响。这声音毫无编钟应有的清越,倒像个肺痨病人的临终叹息,刚飘到殿中,就被沉闷的空气吞了回去。
“这是当年周穆王征犬戎时缴获的战利品,共三十六口,”孔伋终于转头,目光扫过那排蒙尘的编钟,声音里带着几分怅然,“鼎盛时,敲起来能让洛邑的百姓都驻足倾听;如今,能发出声的只剩这一口了。”
乐正克放下钟槌,刚要开口,却听孔伋自嘲地笑了笑:“李悝要的不是儒学,是‘借尸还魂’。”他拿起一卷泡烂的竹简,竹片边缘已经发黑发黏,指腹蹭过晕开的“明德慎罚”四字,指尖都沾了墨痕,“他在魏国变法,废了世袭的俸禄,把毕万后人的封地收了大半——你还记得去年来洛阳的魏室公子魏卬吗?他祖父的封地被收后,连过冬的裘衣都买不起,只能穿着粗布袍叹气。那些老世族恨他恨得牙痒痒,背地里都骂他‘盗国贼’。”
顿了顿,孔伋将竹简放回原处,声音里的自嘲更浓:“现在请我去讲‘君臣父子’,不过是想让我这张孔家的脸,替他挡挡唾沫星子——让世人看看,连孔仲尼的孙子都认他的‘法’,那些世族还有什么理由反对?”
正说着,太庙外突然传来铁链拖地的“哗啦”声,夹杂着侍卫的怒喝。“哪来的野小子!敢闯太庙禁地!”“再挣扎就打断你的腿!”声音粗哑,是太庙侍卫长赵虎的嗓门——他原是周室的禁军,后来周室衰败,就留在太庙当差,性子躁得像炮仗。
乐正克脸色一变,刚要起身,就见两个穿铁甲的侍卫押着个年轻人进来。侍卫是赵虎手下的张三和李四,铁甲上还沾着雨泥,手里攥着粗铁链,链锁在年轻人的手腕上勒出红痕。年轻人穿件粗布短褐,浆洗得发白,外面罩着件玄色衣袍,袍角沾了泥,却依旧挺括——衣袍胸口绣着个“墨”字,是用浓墨染的,虽沾了泥点,却像团烧得正旺的火苗,透着股不服输的劲。
他怀里的铁尺突然掉出来,是墨家特有的矩尺,铁制的尺身磨得发亮,坠着个铜环。尺身落在青砖上,划出刺耳的“吱啦”声,火星溅在积灰里,烫出个小黑点,很快又被风吹来的灰盖住。
“放开我!我要见守藏史!”年轻人挣扎着抬头,额角有块新结的疤,红肿还没消,想必是路上摔的。他生得棱角分明,下颌线绷得紧,嘴唇干裂起皮,却依旧抿成条倔强的线。最亮眼的是他的眼睛,像淬了火的铁,亮得能照见人影,死死盯着殿内的孔伋,声音带着喘息,却字字清晰:“《考工记》藏在这儿,是周公留下的学问,凭什么你们能看,我就不能?”
孔伋认得他——是墨家的创始人墨翟,三个月前在宋国都城商丘,这人当众演示过“木鸢”。他还记得当时传来的消息:墨翟削了块桑木当翼,槐木当骨,竟让那只木鸟借着风力飞了三日不落,惊得宋君差点把他当成妖人,后来还是宋国大夫戴不胜求情,才放他走。
“赵虎,让他进来。”孔伋对门外喊了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门外的赵虎嘀咕了句“先生就是心善”,却还是挥了挥手,让张三李四松了铁链。孔伋倒想看看,这个敢用木头挑战天命的人,究竟想做什么。
墨翟被松开后,揉了揉手腕上的红痕,先对着编钟行了个标准的士人礼——双手交叠,躬身九十度,动作虽略显生涩,膝盖却弯得笔直,透着郑重。他起身时带起一阵风,混着泥土和汗水的气息,还夹着点铁匠铺特有的铁屑味,与太庙的霉味格格不入。
“先生,晚辈墨翟,”他双手抱拳,铁尺被攥在右手里,指节发白,显然还在用力,“听闻太庙藏着《考工记》的孤本,是当年冬官考工记下的匠人秘术,晚辈想借来抄录。齐楚在泗水交战,把河道炸得坑坑洼洼,农夫引水灌田要绕三里地,去年冬天就饿死了十几个。晚辈想按书上的法子造座水闸,让水顺着渠流进田里,不用再绕远路。”
孔伋打量着他——磨破的草鞋,鞋底露出的麻线像老人的筋骨,脚趾头都快顶出来;玄色衣袍的肘部打了块补丁,是用青色粗布缝的,针脚歪歪扭扭,显然是自己缝的。他轻轻颔首:“墨家不是主张‘非攻’吗?齐楚交战,你不劝和,反倒要造器械,这不是帮他们打仗?”
“不是帮他们打仗!”墨翟急得往前迈了一步,衣袍下摆扫过地上的水洼,溅起细小的水花。他从怀里掏出片竹简,是用坚实的青竹削成的,边缘磨得光滑——显然是随身携带了许久。竹简上用炭笔画着个奇怪的木架,横木两端各坠着重物,中间支着根立柱,下面还画了个小小的水桶。
“这是‘桔槔’,靠杠杆省力提水的物件。”墨翟指着竹简上的木架,声音陡然提高,眼睛里闪着光,“不管齐人楚人,都是要吃饭的!有了水闸,渠里通了水,至少能让他们的田地里长出粟米,而不是插满戈矛!晚辈造的是农具,不是兵器——先生总不能说,让百姓吃饱饭,也是错的?”
乐正克忍不住上前一步,锦袍的下摆扫过地上的水洼,沾了点泥点,他却没在意。“你这是‘舍本逐末’!”他的声音带着儒者特有的笃定,生在鲁国的礼乐之家,他最瞧不上这些“奇技淫巧”,“若天下人都学‘仁义’,诸侯懂‘敬天保民’,大夫守‘克己复礼’,何至于动刀动枪?你造再多桔槔水闸,也治不了天下的病根!”
墨翟转头看向乐正克,眼睛眯成两道缝,像在打量一件不合用的工具。“学了‘仁义’就能不饿肚子?”他反问,语气里带着点讥诮,“去年我在卫国帝丘,见一个穿儒衫的先生——约莫五十岁,颔下留着三缕须,穿件浆得挺括的儒袍——对着饿死的流民讲‘君子固穷’,讲得唾沫横飞,连嗓子都哑了。结果那流民的孩子才五岁,饿极了抓着树皮啃,被噎得脸发紫,手脚乱蹬。你猜那先生说什么?”
他猛地一拍大腿,铁尺“当”地撞在青砖上,震得水洼都泛起了涟漪:“他说‘这是命数,是天定的穷通’!眼睁睁看着孩子断气,还在讲‘仁义’——这‘仁义’若不能救命,学它何用?造它何益?”
孔伋沉默了。他垂着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编钟的铜胎,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想起自己年少时,曾随祖父孔子在陈蔡绝粮,弟子们饿得爬不起来,连子路都忍不住抱怨“君子亦有穷乎”,祖父却依旧在帐中弦歌不辍,琴声和歌声都透着坦荡。那时他以为这是风骨,是“君子固穷”的典范,此刻听墨翟一说,那弦歌声竟像是变了味,带着点不管人间死活的冷漠——像这太庙的编钟,看着光鲜,却早已发不出能抚慰人心的清响。
“《考工记》在东厢房第三排,”孔伋最终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却异常坚定,“竹箱上贴着‘冬官’的标签,你可以抄录,但竹简不能带出太庙——守藏史的规矩,不能破。”
他转头看向乐正克,目光扫过那件绣着“法”字的锦袍:“还有,告诉李悝的使者,太庙不修也罢。把那十车陈粟拉到洛阳城外的流民棚,分给那些饿肚子的人。周室的体面,早不在这些砖瓦梁木里了——百姓能吃饱饭,比什么重修太庙都体面。”
墨翟愣了愣,显然没料到孔伋会这么干脆。他反应过来后,“咚”地一声跪在青砖上,额头重重撞在地上,发出闷响,连积灰都被震得扬起。“谢先生!晚辈一定守规矩,抄完就还!”他磕了三个头,起身时,额角的新疤又渗出血丝,却毫不在意,抱着铁尺和竹简,脚步轻快地往东厢房走——玄色衣袍的下摆扫过编钟,又一声沉闷的嗡鸣响起,惊飞了梁上栖息的麻雀,扑棱着翅膀,撞在殿门上,留下几道灰痕。
孔伋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东厢房门口,突然对乐正克道:“你说,当年周公制礼作乐,是不是先让洛邑的百姓有了过冬的粮食,灶上能煮出热粥,才想起铸造这些编钟,让礼乐声能传得更远?”
乐正克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他从小读的是“礼为大”“乐为和”,先生教的是“先礼后食”,从未想过“礼”的根基,竟可能是一碗热粥、一筐粟米。他低头看着自己沾了泥点的锦袍,突然觉得有些局促——这件浆得挺括的儒袍,好像远不如墨翟那件打补丁的衣袍,更贴近人间的烟火。
三日后,墨翟带着抄好的《考工记》竹简离开洛阳。他把抄本卷在油布筒里,系在腰间,外面罩着衣袍,生怕被雨水打湿。城门边的空地上,十几个流民围着他新造的简易桔槔,眼里满是好奇。那桔槔是用城外的杂木搭的,横木一端坠着块石头,另一端系着木桶,墨翟示范着压下木杆,木桶“扑通”一声跳进旁边的水坑,再一抬木杆,满满一桶水就被提了上来,溅起的水花落在流民脸上,竟没人躲闪,反而发出孩童般的欢呼。
一个瞎眼的老婆婆拄着拐杖,摸索着走到桔槔边,枯瘦的手摸着湿漉漉的桶壁,笑得露出仅剩的两颗牙:“这木架子比牛还管用!俺家那口子以前提水,要喘三回气,这东西一压就上来,省力气哟!”
墨翟的弟子禽滑厘在一旁记录尺寸,他生得膀大腰圆,原是宋国的屠夫,因看不惯贵族欺压百姓,提着杀猪刀就投了墨家。此刻他蹲在地上,用炭笔在竹简上画着杠杆的支点,粗黑的眉毛皱着,显得格外认真。“师父,”他突然抬头,炭灰沾在鼻尖上,像个花脸,“我们不先回宋国调试水闸,去魏国见李悝做什么?听说那法家的人都冷得像冰块,说话能冻死人。”
墨翟正帮一个流民调整桔槔的木杆,闻言笑了笑——这是他三天来第一次笑,嘴角扬起时,额角的疤都显得柔和了些。“去。”他望着西方的官道,尘土里还留着李悝使者马车的辙痕,深且直,像法家的律法一样规整,“法家要‘富国强兵’,我们要‘兴天下利’,或许能找到一条路——让他们的‘强’,变成百姓的‘利’。”
他顿了顿,摸了摸腰间的油布筒,里面的抄本竹简硌着腰,却很踏实:“再说,李悝的‘平籴法’,我想亲眼看看。去年在卫国,听流民说魏国丰年收粮、荒年放粮,价钿不变,不知是真是假。若真能做到,倒是件利国利民的好事。”
禽滑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低下头画竹简,只是这次,笔尖的炭灰落得慢了些——他好像有点明白,师父要找的“路”,不是木鸢飞的天路,是能让百姓吃饱饭的人间路。
此时的大梁,魏相府的灯亮了整夜。府里的仆人张忠提着灯,在廊下走了三趟,灯油都添了两次,相府正厅的烛火依旧明晃晃的,像颗不落的星。
李悝坐在案前,穿着件素色锦袍,领口绣着圈暗纹,是魏国特有的“方胜纹”。他生得瘦小,比寻常士人矮半个头,下巴上留着三缕短须,修剪得整整齐齐,看上去像个普通的老儒,只有那双眼睛,亮得能看透人心——此刻正盯着案上的《法经》竹简,目光像鹰隼盯着猎物,连竹简上的漆字都要盯出洞来。竹简是新削的青竹,用炭火烤过防蛀,上面的漆字是他亲自修订后新涂的,泛着油光,“盗法”“贼法”“囚法”三篇的竹简,已被他翻得边缘发毛。
坐在对面的吴起正擦拭着佩剑,剑身是河西铁矿炼的精铁,映出他脸上纵横的刀疤——那道从眉骨划到下颌的疤最显眼,是当年在鲁国杀妻求将时,被反对他的鲁人砍的。他身材高大,肩膀宽阔,比李悝高出一个头,身上的铠甲是特制的犀皮甲,铁片嵌在皮甲里,随着擦拭的动作发出“窸窣”的轻响。
“墨翟来了正好。”吴起将剑刃凑到烛火前,看了看刃口的寒光,声音低沉如雷,“我新练的武卒,用的戟还是钝头的,砍在敌兵甲上都崩不出豁口。墨家的锻打手艺天下闻名,正好让他们帮着改良——把戟头磨得再尖些,柄再加粗三寸,保证一戟就能刺穿三层皮甲。”
李悝用手指敲了敲《法经》的“盗法”篇竹简,竹片发出“笃笃”的响,像在提醒吴起。“别忘了,墨家要的是‘利百姓’,不是‘利兵甲’。”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反驳的严肃,“你可别把他们的器械都拿去打磨兵器。去年邺地的农夫都开始骂我们‘只知养兵,不管死活’了——有个叫田老三的农夫,儿子被征去当武卒,家里的田没人耕,去年荒年差点饿死,还是官府放了平籴粮才活下来。”
吴起冷笑一声,将剑“噌”地入鞘,剑鞘上的铜环撞得叮当响。“等魏国一统天下,百姓自然得利。现在谈‘利’,太早。”他站起身,犀皮甲的铁片摩擦着,“我去营里看看武卒的训练,墨翟来了,让他直接去营里找我。”说罢,大步流星地走出正厅,背影魁梧得像座山,连廊下的灯笼都被他带起的风吹得摇晃。
李悝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指尖又落在《法经》的“垦草令”篇——那是他专门为农夫写的,规定垦荒多的能免徭役,可真要推行下去,还得靠像墨翟这样的人,把“利”实实在在送到百姓手里。
三日后,墨翟带着禽滑厘抵达大梁。刚进城门,就见集市上人头攒动,比洛阳的集市热闹十倍——挑着担子的货郎喊着“卖枣喽”,穿粗布裙的妇人讨价还价,还有几个孩童追着卖糖人的跑,手里拿着刚买的糖兔,笑得露出豁牙。
最显眼的是官府的粮摊,摊前挂着块榆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丰年收,荒年放,价如一”七个大字,漆水还没干透,在阳光下亮得刺眼。粮摊后站着两个官吏,一个叫赵吏,留着山羊胡,手里拿着账本;一个叫孙甲,年轻些,正给排队的农夫舀粟米。
墨翟和禽滑厘挤过去,就见一个老农颤巍巍地捧着半袋粟米——袋子是粗麻布缝的,磨得发亮,显然用了许多年。老农头发全白,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手里还拄着根枣木拐杖,杖头磨得光滑。这是他去年丰年按平价卖给官府的,如今荒年,竟真的按同样的价钱,从孙甲手里换回了满满一筐黍子。
黍子是新碾的,泛着金黄的光,颗颗饱满。老农蹲在地上,用枯瘦的手指数着筐里的黍粒,数着数着,眼泪就掉了下来,砸在黍子上,和黍子混在一起。“老天有眼啊……”他哽咽着,“去年我还担心,这粟米卖了,今年荒年要饿肚子,没想到真能换回来这么多……”
赵吏在一旁笑着补充:“老丈,这是相爷的‘平籴法’!以后丰年您尽管卖粮,官府收;荒年您再来换,价钱不变,保您饿不着!”
墨翟站在李悝身边,看着这一幕,声音里带着真心的赞许:“此法若能推行天下,饿殍至少能少一半。相爷这是做了件大好事。”他见过太多丰年谷贱伤农、荒年米贵杀人的惨状——在卫国,曾有农夫为了半袋粟米,把女儿卖给贵族当奴婢;在宋国,流民抢粮被官府打死的事,每年都有好几起。
李悝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却很快被严肃取代。他转头看向墨翟,目光落在他腰间的油布筒上——不用问,里面定是抄录的《考工记》。“先生若肯留下,我让你掌管官营工坊。”李悝的声音很直接,“河西的铁矿刚开了三口新坑,都是赤铁矿,炼出的铁比青铜还硬;工坊里有两百个工匠,都是老手,就缺个懂技艺、懂人心的领头人。”
墨翟没立刻答应,伸出三根手指——指节上还带着抄书磨出的茧,指甲缝里嵌着点墨痕。“我有三个条件。”他的声音清晰,像在念墨家的“兼爱”教义,“一,工坊造的农具,售价要比市价低三成,让穷苦农夫也买得起;二,工匠的工钱每月一结,用粟米或布帛都行,不得拖欠——去年我在宋国见个铁匠,被工头欠了半年工钱,家里的孩子都饿瘦了;三,造兵器可以,但必须在柄上刻‘非攻’二字,提醒用它的人,刀枪该对着豺狼,不是对着百姓。”
李悝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大笑起来,笑声震得案上的茶杯都在抖,茶水溅出几滴,落在《法经》竹简上,他也不在意。“好!就依你!”他拍着案几,连胡须都在抖,“墨先生的性子,倒像我这《法经》竹简——清清楚楚,一点不含糊,没那些弯弯绕!”
墨翟也笑了,这是他离开洛阳后第一次真心笑——他知道,自己找的“路”,终于有了个起点。
半年后,大梁的铁匠铺里,烟火气冲天。墨家弟子与魏国工匠一起锻打新犁,火星溅在地上,烫出一个个小黑点,很快又被踩灭。墨翟改良的“曲辕犁”比旧犁多了个铁制的辕头,是用河西铁矿的精铁锻的,泛着冷光;辕头弯成个弧形,转弯时能省三成力气,连力气小的妇人都能拉动。
铁匠王二麻子光着膀子,露出黝黑的胸膛,正抡着铁锤锻打犁头,汗水顺着胳膊流下来,滴在烧红的铁上,发出“滋啦”的响。他的妻子赵氏在旁边纺线,用的是墨家传授的“脚踏纺车”——木架是槐木做的,踏板一踩,纺锤就转得飞快,线锭子上的线越绕越粗。
赵氏织出的布又密又匀,比旧织机织的布厚实一倍。三天织的布,就换了足够全家过冬的粟米和木炭——粟米是新收的,木炭是上好的枣木炭,烧起来没烟。她给墨翟送了双布鞋,是用自己织的粗布做的,鞋底纳了三层麻线,针脚歪歪扭扭,鞋面上还沾着点棉絮,却异常结实。
“先生,您试试这鞋。”赵氏是个个子不高的妇人,双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指关节因为纺线肿得发亮,说话时有些结巴,“能踩泥,不打滑,俺家那口子试了,说穿着它耕地,脚底板都不疼了。”
墨翟接过布鞋,当场就换了——把磨破的草鞋脱下来,换上新布鞋,鞋底踩在地上,软乎乎的,却很稳。他站在相府的高台上,看着大梁城外的农田里,新犁翻起的泥土像波浪,一层叠着一层,泛着湿润的黑褐色。阳光洒在泥土上,渐渐晒干水汽,泛出金褐色的光;农夫们的号子声此起彼伏,有的喊“嘿哟,走喽”,有的唱“犁头尖,谷穗满”,比任何乐曲都动听。
他想起洛阳太庙的编钟,想起那些蒙尘的竹简,突然觉得,这些泥土翻动的声音,这些号子声,这些农夫脸上的笑,或许比钟声、比经文,更接近“大道”——大道不在太庙的编钟里,在田地里,在纺车上,在百姓能吃饱饭的碗里。
而此时的洛阳,太庙的西墙还没修,裂缝里的青苔又长了些,像给墙披了件绿衣。孔伋坐在供案前,手里拿着乐正克从齐国发来的竹简信——信是写在齐国特产的竹片上,竹片经过特殊处理,泛着淡淡的黄,不易虫蛀;字迹是乐正克特有的工整小楷,一笔一画都透着认真,连标点都标得清清楚楚。
“稷下学宫请先生往临淄讲学,”孔伋轻声念着,目光扫过竹简上的字,“那里有淳于髡、邹衍诸贤——淳于先生善辩,曾用‘一鸣惊人’劝齐威王;邹先生讲‘五德终始’,听的人能坐满整个堂屋。还有……墨家的禽滑厘也在,他在学宫演示了‘桔槔’,连齐相邹忌都去看了,还夸‘墨家技艺,利在天下’。”
竹简的末尾,乐正克还加了句私话:“学宫的堂屋能容千人,是用楠木建的,梁上雕着云纹;檐角的铃是新换的青铜铃,风过时,声如凤鸣,比太庙的编钟还清越。”
孔伋摩挲着竹简上的“稷下”二字,指腹感受着竹片的纹理,又看了看窗外塌了一半的太庙墙——墙缝里的青苔绿油油的,竟透着点生机。他突然对侍立在旁的弟子孟孙乔道:“收拾东西,去临淄。”
孟孙乔愣了愣——他跟着孔伋在洛阳待了五年,早就习惯了太庙的安静,没想到先生会突然决定离开。“先生,咱们不守太庙了?”他小声问。
孔伋笑了,这是他许久未有的轻松笑容,连鬓角的白发都显得柔和了些。“残钟虽哑,新声可待。”他指了指案上的《尚书》竹简,那些没被水泡烂的竹简,还透着墨香,“天下的学问,不该困在积灰的角落里,更不该只对着蒙尘的编钟讲。它该去稷下,去听淳于髡的辩,去看禽滑厘的桔槔,去和那些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事碰撞——说不定能撞出更清亮的声。”
他把竹简卷好,放进布囊里,又拿起那卷泡烂的“明德慎罚”竹简——虽然字迹晕染,却依旧能看清轮廓。“我倒要看看,”孔伋望着东方临淄的方向,眼睛里重新燃起光亮,“那个能用木头飞上天的墨翟,在稷下学宫,能唱出什么样的调子;也看看,咱们儒家的‘仁义’,能不能和墨家的‘技艺’、法家的‘律法’,凑出一首真正能让百姓安心的歌。”
孟孙乔立刻点头,转身去收拾东西——他知道,先生要去寻找的,不是新的太庙,是能让“仁义”真正活起来的土壤。
洛阳的风又吹过太庙的檐角,锈钟依旧发出“吱呀”的响,可这一次,竟不再像挽歌,反倒像个引子——引着旧的学问,走向新的天地;引着沉寂的残钟,等待新声的和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