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稷下风鸣
马车碾过临淄城外的淄水石桥时,孔伋缓缓掀开了竹编车帘。车轴“咿呀”转动的声响,混着桥下流水“哗啦”的节奏,倒比洛阳太庙檐角锈铃的哀鸣更入耳几分。
秋阳正盛,斜斜地洒在河面上,把粼粼水波照得像铺了层碾碎的赤金。岸边的芦苇长得比人还高,青白色的芦花在风里轻轻晃荡,丛中藏着几只白鹭,被车轮声惊得扑棱棱飞起,翅膀掠过水面时带起细碎的水花,在金箔似的河面上划出一串转瞬即逝的涟漪。乐正克坐在对面,正低头用象牙小刀整理稷下学宫送来的束脩清单,桑皮纸被穿帘而入的风掀起一角,上面“帛五十匹、粟二十车、良砚十方”的墨字晃入孔伋眼中——那墨是临淄特产的松烟墨,浓黑发亮,不像洛阳城里的劣墨,写不了几行就发灰。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车壁上磨得光滑的木棱,想起洛阳太庙积了半尺灰的编钟,突然觉得这清单上的物事,倒比周室赏赐的、只能摆在案上蒙尘的青铜礼器更实在些。
“先生,前面就是稷下学宫的外门了。”乐正克的声音带着几分按捺不住的雀跃,连整理清单的手都快了些。车窗外已能看见成片的夯土建筑,最外围的牌坊是新立的,青石雕的斗拱上还留着清晰的凿子痕迹,边角甚至没来得及打磨光滑,透着股粗粝的生气。坊额上“百家汇通”四个大字是用朱砂写的,笔力浑厚如夯土筑墙,撇捺间却带着股不拘一格的野气——后来孔伋才知道,这字是学宫令淳于髡醉酒后挥毫写就,写完还顺手摔了酒坛,红漆似的酒液溅在青石板上,他叉着腰笑骂:“学问若拘于笔墨工整,不如回洛阳太庙守着那口哑钟!”
车刚在牌坊下停稳,就有个穿粗布儒衫、腰佩木剑的年轻人快步迎上来。这人生得面如冠玉,发髻用根简单的木簪束着,笑起来眼角弯成两道浅涡,倒像个刚从田埂上回来的农夫,全无寻常士人的迂腐气。“可是子思先生?”年轻人拱手行礼,动作利落如风吹芦苇,“晚辈邹衍,奉学宫令淳于先生之命来迎您。先生已在‘论道堂’备了临淄最好的雀舌茶,说等您到了,要好好辩一辩‘天命有常’与‘五德终始’的道理。”
孔伋扶着乐正克的手下车,脚刚沾着青石板,就听见一阵爽朗的笑声从坊内涌出来,混着风里的芦花味,撞得人耳鼓发颤。“孔老夫子可算来了!”一个身材矮胖的中年人摇着蒲扇快步走出,头顶的儒冠歪歪斜斜地挂在发髻上,腰间系着个鼓囊囊的酒葫芦,走路时“叮当作响”,像是跟着脚步打拍子。不用问,定是那个以“滑稽多辩”闻名天下的淳于髡——孔伋早闻其名,说他曾以“大鸟不飞”讽齐威王,却没想到是这般不修边幅的模样。他上来就攥住孔伋的手腕,掌心的老茧蹭得孔伋手背发疼,倒比洛阳太庙编钟上的饕餮纹更有触感:“我这稷下学宫啊,缺的就是您这样的‘老骨头’!那些年轻小子天天吵着‘变法强国’‘非攻救世’,吵得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您来给他们定定心,说说什么是真正的治世大道!”
孔伋顺着他蒲扇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论道堂前的空地上围了一圈人,密得像秋收时的麦垛。人群中间站着两个身影,一个是穿着玄色墨袍的禽滑厘——他那身袍子还是半年前在洛阳见的那件,只是如今沾了不少炭灰,像是从铁匠铺里刚出来;另一个穿法家进贤冠、束着皂色腰带的年轻人,正皱着眉反驳,手里的竹简被捏得变了形,竹纤维都绽了出来。人群里时不时爆发出争论声,有儒门弟子喊:“墨家的器械能救一时之急,却救不了乱世根本!没有礼乐教化,百姓终究是散沙!”立刻就有墨家弟子嚷回去:“法家的规矩太苛,把人都捆成了不会喘气的木偶!你让饿肚子的人守‘君臣礼’,不如给他们个能提水的桔槔!”吵得像临淄集市上摊贩讨价还价,却比洛阳太庙的死寂鲜活百倍。
“瞧见没?”淳于髡拍了拍孔伋的肩膀,酒葫芦里的酒晃出几滴,落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湿痕,“这就是稷下——没有周室那套‘天子在上、诸侯在下’的规矩,只有‘谁有理谁说话’的实在。您要是觉得哪个小子说得不对,直接上去辩,哪怕把案几掀了,我也不拦着!左右学宫的木匠多,隔天就能再打一张!”
正说着,人群里的禽滑厘突然抬起头,目光像淬了火的铁,一下就锁住了孔伋。他眼睛瞬间亮了,丢下手里的炭笔——那笔在木板上划出长长的黑痕,像道没说完的话——拔腿就往这边跑,身后的法家弟子还在喊:“你别走!还没说清‘器械之利’与‘国法之重’的根本区别!”禽滑厘却头也不回,玄色墨袍的下摆扫过地上的炭灰,扬起细小的尘雾:“等我见过子思先生,再跟你辩三天三夜,辨不出个是非不算完!”
“先生!”禽滑厘跑到孔伋面前,“扑通”一声躬身行礼,动作比在洛阳时标准了许多,只是玄色墨袍上的炭灰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碎煤。“师父常跟我们说,当年在洛阳太庙,若不是您肯破规矩借《考工记》,大梁城外的桔槔和曲辕犁根本造不出来——去年冬天,邺地的农夫靠着那些犁,多收了三成粟米,都念着您的好呢!”他说着,从怀里掏出块用麻布包着的东西,一层层打开,竟是半块晒干的粟米饼,“这是邺地农夫让我带给您的,说您尝尝,就知道‘利百姓’是什么滋味。”
孔伋看着他脸上的恳切,那股子执拗劲,和半年前洛阳太庙那个攥着铁尺、额角带疤的墨翟一模一样。他忍不住笑了,接过那块粟米饼——饼身硬得像块小石板,却带着阳光和泥土的气息——轻轻放在案几上:“你师父呢?他既让你提前赶来,怎么自己倒迟迟不到?”
“师父在大梁的工坊改‘连弩车’呢!”禽滑厘挠了挠头,语气里满是骄傲,额角的青筋都鼓了起来,“他说魏国的武卒虽强,用的弩却只有两石力,射程刚过百步,遇上秦国的长戈兵就吃亏。就琢磨着把墨家的‘三石弩’改成能连发的,这样士兵不用频繁上箭,既能守住城池,又能少流血——这才不违咱们‘非攻’的约!”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师父说,等把连弩车的最后一个木榫卯敲定,就亲自押着车来临淄,说一定要跟您好好请教‘礼’与‘利’到底该怎么融在一处。”
一旁的淳于髡突然“嗤”地笑了,摇着蒲扇插了话:“我看啊,墨翟那小子是怕了!怕跟孔老夫子你辩起来,输了没面子,才找个改弩车的由头拖延!”说着就哈哈大笑,酒葫芦晃得更厉害了,红漆似的酒液又溅出几滴。
孔伋没接话,只是转头望向论道堂的方向。堂前的旗杆有两丈高,挂着面杏黄色的旗,风一吹,旗上的“稷下”二字猎猎作响,像无数人在低声说话。他想起洛阳太庙那口叩不响的编钟,想起大梁城外新犁翻起的金褐色泥土,想起此刻手里粟米饼的粗粝触感,突然觉得,这临淄的风,比洛邑的哀鸣、大梁的铁器碰撞声,都更有生气——它裹着各家弟子的争论声,裹着田地里未散的粟香,裹着墨家工匠手上的炭灰味,正往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方向涌去,像要在这稷下学宫的夯土墙里,酿出一坛能醉倒天下的酒。
当晚,论道堂里点起了数十支手臂粗的松明火把,熊熊火光把整个堂屋照得亮如白昼,连墙角的蛛网都看得清清楚楚。堂中央按“三足鼎立”的模样摆了三张案几,左边那张是孔伋的,铺着齐地特产的细麻布,案上放着那半块粟米饼和刚沏好的雀舌茶;右边是淳于髡的,除了茶盏,还多了个敞开的酒葫芦,酒香混着茶香飘得满堂都是;中间那张空着,案几擦得锃亮——那是特意留给墨翟的。四周的席子上坐满了从各国赶来的学者,有穿鲁地儒衫的,有披宋墨袍的,有戴魏法家进贤冠的,还有几个穿着窄袖胡服的,是从燕国来的纵横家弟子,腰间别着装着书信的木牍,一看就是刚从驿道上赶来。
淳于髡先开了口,手里的蒲扇拍得“啪啪”响,震得案上的酒葫芦都晃了晃:“今日请子思先生来,不为别的,就为一个绕不开的问题——如今周室衰微,九鼎蒙尘,诸侯争霸打得昏天黑地,百姓要么死于兵戈,要么饿死于荒野。这时候,咱们是该守着‘周公之礼’,盼着天下复归旧制?还是该顺着‘乱世之变’,另寻一条新道?”
他话音刚落,右边席子上就有个法家弟子“唰”地站起来。这人生得瘦高,颧骨突出,正是刚才和禽滑厘争论的申不害——他师从慎到,刚到稷下不过半月,却因敢说敢辩已小有名气。“晚辈申不害,师从慎到。”他拱手行礼,声音像淬了冰,“晚辈以为,‘礼’是周公为治盛世设的规矩,就像给锦衣玉食的人定的宴席仪节。如今是乱世,百姓连粟米都吃不饱,哪有心思守‘礼’?就得用‘法’!就像李悝在魏国,废世袭贵族的俸禄,定《法经》约束百姓,才让魏国仓廪充实,武卒强于天下,成了中原霸主。守着过时的‘礼’不放,就像抱着洛阳太庙的残钟想奏新乐,敲不出声不说,还白费力气!”
“你这话不对!”左边席子立刻站起个儒门弟子,是鲁国孟孙氏的后人孟仲,穿着浆洗得发白的儒衫,激动得脸都红了,“‘礼’是天下的根!没有‘君臣有序、父子有亲’的礼,诸侯就敢僭用九鼎,大夫就敢私设家兵,百姓就没了规矩,天下只会更乱!子思先生的祖父孔子说‘克己复礼为仁’,这才是治世的根本!你只说李悝变法强了魏国,却没说那些被夺了封地的旧族,如今带着家兵在边境作乱,害了多少百姓!”
两边立刻吵了起来,儒门弟子喊“礼为根本”,法家弟子嚷“法可救世”,还有墨家弟子插进来喊“不如先造器械救百姓”,纵横家弟子则摸着木牍冷笑“诸侯只看强弱,管你礼还是法”。松明火把的光映在众人脸上,个个都红着眼,脖子上的青筋绷得像弓弦,唾沫星子飞得到处都是,倒比临淄城里的斗鸡还热闹。
孔伋却端着茶盏,慢慢啜了一口。茶是刚沏的雀舌,叶片在热水里舒展开,像小小的绿雀停在盏中,入口微苦,咽下去后,喉咙里却泛起清甜的回甘。他想起半年前洛阳太庙,墨翟攥着铁尺问他“仁义若不能救命,学它何用”;想起大梁城外,那个捧着黍子落泪的老农,指腹上的老茧比他案上的竹简还厚;想起刚才禽滑厘递来的粟米饼,硬得硌牙,却带着实实在在的暖意。他轻轻放下茶盏,茶盖与盏沿碰撞,发出“叮”的一声轻响——这声轻响竟像有魔力,堂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连最性急的申不害都坐直了身子,紧紧盯着他的嘴唇。
“诸位且静一静。”
孔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厚重,像洛阳太庙那口虽哑却依旧坚实的编钟,穿透了堂内的喧嚣,落在每个人耳中。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指着案几上的竹简——那是乐正克下午刚抄好的《中庸》,墨迹还未干,泛着淡淡的松烟墨香:“《中庸》有云,‘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诸位刚才说的‘礼’与‘法’,就像这竹简的两端,少了哪一端,都立不起来,更别说用来治世。”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堂内的众人,从儒门弟子的青衫,到法家弟子的皂带,再到墨家弟子的墨袍,最后落在中间那张空着的案几上:“当年周公在洛邑制礼,不是先铸编钟、定仪节,而是先教百姓耕种,让洛邑的田地里长出粟米,让每家每户都有过冬的粮食,然后才铸编钟、行礼乐;如今李悝在魏国变法,也不是先定《法经》、罚百姓,而是先设‘平籴法’,丰年收粟、荒年放粮,让农夫不受谷贱伤农、米贵杀人之苦,然后才谈‘废世袭、强武卒’。”
他拿起案几上的粟米饼,指尖摩挲着饼上的纹路——那是农夫用粗糙的手揉出来的,带着不规则的印记:“若只谈‘礼’而不管百姓死活,让穿儒衫的先生对着饿死的流民讲‘君子固穷’,那‘礼’就是空壳子,敲不响,也暖不了人;若只谈‘法’而忘了教化,让官吏拿着律法条文,对着想吃饭的百姓动鞭子,那‘法’就是凶器,能镇住一时,却镇不住一世的怨恨。”
堂内鸦雀无声,只有松明火把偶尔爆出火星的“噼啪”声,火星落在地上,转瞬就灭了。过了半晌,淳于髡突然“啪”地把蒲扇拍在案几上,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好!好一个‘执其两端’!孔老夫子这话,比我喝十坛临淄春还痛快!说得好!说得透!”
就在这时,堂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嗒嗒”地踩在青石板上,还夹杂着铁器碰撞的脆响,像有支小队伍正往这边赶。一个学宫弟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额角还沾着汗:“报——学宫令!墨翟先生到了!还拉着辆马车,说带了‘能帮着辩明道理的物件’,此刻就在堂外!”
众人立刻都站了起来,连刚才吵得面红耳赤的儒法弟子都忘了争论,一个个伸长脖子望向堂门口。只见墨翟穿着那件沾着炭灰的玄色墨袍,肩上扛着个半人高的木架——木架上还沾着未干的木屑,显然是刚做好的——身后跟着两个墨家弟子,推着一辆装着铁器的马车,大步走了进来。他额角的疤还在,只是颜色淡了些,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贴在脸上,眼睛却亮得像淬了火的铁,一进门就朗声道:“子思先生,晚辈来迟了!路上为了调试这物件,耽误了半日——您刚说的‘礼’与‘法’,晚辈带了个东西,或许能帮着诸位辩明白!”
说着,他把肩上的木架放在堂中央的空地上。众人定睛一看,只见那木架是用硬木做的,呈“工”字形,横木两端各挂着个粗陶壶,壶身上还留着陶轮转动的痕迹,中间穿了根结实的木轴,轴下垫着块圆形的青石板,显然是为了让木架能灵活转动。
墨翟拍了拍横木,木架轻轻晃了晃,两个陶壶像钟摆似的来回摆动,最终稳稳停在水平线上。“这物件是晚辈临时琢磨的,没什么名头,就叫‘衡器’吧。”他指着左边的陶壶,声音洪亮如敲钟,“左边壶里装的是诸位说的‘礼’,右边装的是‘法’。”
说着,他从腰间解下一个小小的水囊,往左边陶壶里倒了小半囊水——水刚入壶,横木就“吱呀”一声往左倾,左边的陶壶贴着地面,右边的却翘得老高。堂内众人“呀”了一声,申不害皱着眉往前凑了两步,忍不住开口:“墨先生,这不对!‘法’才是乱世的根本,怎么能让‘礼’压过‘法’?您这衡器,怕是做反了!”
墨翟没反驳,只是笑了笑,又拿起水囊,往右边的陶壶里慢慢加水。随着水流注入,右边的陶壶渐渐沉了下去,原本倾斜的横木一点点回正,最后两个陶壶竟稳稳地停在同一水平线上,连挂壶的麻绳都绷得笔直。“诸位瞧见了?”墨翟的声音比刚才更响,震得松明火把的火苗都晃了晃,“这‘礼’与‘法’,就像这两个壶,单靠一个,要么倾,要么歪,都立不住。左边重了,就往右边加‘利百姓’的水——就像李悝的‘平籴法’,让‘法’沾着百姓的粟米香;右边重了,就往左边加‘明教化’的水——就像子思先生说的‘礼乐安人’,让‘礼’能暖着百姓的肚子。只有两端都沾着‘百姓’二字,这衡器才能稳,这天下才能安!”
他顿了顿,伸手拍了拍陶壶,壶里的水“哗啦”作响:“就像我造的连弩车,不是为了让士兵多杀人,是为了让他们少流血,守住城池就能守住家里的粟米,这就是‘非攻’的真意;李悝定的‘平籴法’,不是为了显律法的严苛,是为了让农夫丰年不贱卖、荒年不挨饿,这就是‘善法’的根本;子思先生讲的‘仁义’,不是让流民饿着肚子听‘君子固穷’,是让他们有地方住、有粟米吃,这就是‘真礼’的内核。说到底,不管是‘礼’是‘法’,是‘墨’是‘儒’,若离了‘百姓能吃饱、能安睡’这根线,都是空的!”
孔伋坐在案几后,看着那个稳稳当当的衡器,突然笑了。他想起洛阳太庙那口被雨水泡胀的《尚书》竹简,墨字晕染得像水里的虫子;想起大梁城外,新犁翻起的泥土沾在农夫裤脚上,晒得干硬如铁;想起此刻堂内跳动的火光,映在每个年轻弟子脸上,有疑惑,有顿悟,还有藏不住的激动。他突然觉得,那些争论了百年的“道”,那些被各家奉为圭臬的“理”,或许就藏在这平衡的木架里——不是谁吞并谁,不是谁压倒谁,而是谁能把对方的长处,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揉进百姓的粟米饼里,揉进工匠的铁砧上,才能酿出真正能安天下的“新声”。
“说得好!”淳于髡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一把抓过案上的酒葫芦,拔开塞子就往碗里倒,酒液溅在案几上,他也不在意,“好一个‘衡器辩道’!墨翟你这小子,果然没让人失望!今晚咱们不辩输赢,只论道理!来人,添酒!把我藏在窖里的那坛三十年的‘临淄春’拿出来,让诸位尝尝,什么叫‘百家味’!”
学宫弟子立刻应声跑去,很快就捧着个黑陶酒坛回来,坛口封着红布,一打开,浓郁的酒香就飘了出来,比刚才的雀舌茶更勾人。弟子们忙着给众人添酒,松明火把的光映在酒碗里,泛着琥珀色的光。孔伋端起新添的酒碗,碗沿还带着陶土的粗粝感,他抿了一口——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带着股陈年老酒特有的醇厚,咽下去后,胃里竟暖烘烘的,比洛阳的炭火还舒服。
他抬眼望向墨翟,墨翟正好也看着他,手里端着酒碗,碗沿沾着点酒渍,脸上带着笑——那笑容不像在洛阳时的执拗,也不像在大梁时的急切,倒带着几分相见恨晚的通透。两人没说话,只是对着碗沿碰了一下,“叮”的一声轻响,在满室的喧闹里,竟比松明火把的爆响更清晰。有些道理,不用辩,酒一喝,火一照,就懂了。
堂内的气氛彻底活了。刚才吵得面红耳赤的儒法弟子,此刻正凑在一起,指着那个衡器小声讨论;邹衍拉着禽滑厘,问墨家木鸢的构造,禽滑厘从怀里掏出张麻纸,上面画着木鸢的图纸,两人头挨着头看得认真;申不害端着酒碗,走到墨翟身边,难得放软了语气:“墨先生,你这衡器……若往‘法’里加的不是‘利百姓’,是‘强诸侯’,还能稳吗?”墨翟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你试试就知道——诸侯强了,百姓饿了,右边的壶看着沉,底下是空的,早晚得歪。”
窗外的风还在吹,论道堂的檐角挂着新换的铜铃,是淳于髡特意让人从曲阜买来的,铜质鲜亮,风过时,发出清越的鸣响,像极了当年洛阳太庙编钟应有的声音——只是这声音里没有哀鸣,只有蓬勃的生气,混着堂内的酒香、墨香、争论声,飘出坊外,落在临淄的夜空里。
孔伋端着酒碗,望向窗外。夜空里挂着一轮满月,把芦花照得像雪,远处的淄水还在“哗啦”流着,岸边的白鹭早已睡了,只有偶尔传来的犬吠,衬得这夜更静。他突然想起自己离开洛阳时,对侍立的弟子说的那句“残钟虽哑,新声可待”——那时他还带着几分不确定,此刻却无比清晰:这稷下的风鸣,这衡器的轻响,这弟子们的争论声,就是新声的开头。
这开头之后,还有更长的路要走——墨家的器械要接着改良,得让连弩车既能守土,又能帮农夫翻地;法家的律法要接着完善,得让“平籴法”能推行到齐楚燕赵,不光魏国农夫能受益;儒家的教化要接着践行,得让“仁义”不再是竹简上的字,而是能让流民吃饱的粟米,能让工匠暖身的炭火。还有无数的争论要继续,无数的道理要琢磨,无数的物件要创造。
但他不着急。因为他知道,这天下的“鼎”,从来不是谁一个人能问的,也不是哪一家的学问能单独托起来的。得靠这些捧着竹简的儒者、握着铁尺的墨者、拿着律法的法者,还有无数没留下名字的农夫、工匠、士兵,一起在乱世里摸爬滚打,一起把“礼”与“法”、“利”与“义”、“器”与“道”,一点点揉成能托住九州的“大道”。
夜还长,酒正浓,论道堂的火光映亮了临淄的夜空,也映亮了天下诸子问鼎的路。孔伋又抿了一口酒,觉得这临淄春的甘醇,比任何典籍里的道理都更实在——因为它沾着这土地的气,沾着这时代的声,沾着无数人想让天下安的心意。
墨翟与孔伋的酒碗刚碰出清脆一响,临淄论道堂外突然跑来个墨家弟子,怀里揣着个用油布裹得严实的木牍,跑得满头大汗,进门就喊:“师父!河西来的信!是禽滑厘师兄托魏国驿卒转的!”
墨翟眼睛一亮,放下酒碗就迎上去,手指麻利地解开油布——木牍上是禽滑厘的字迹,虽潦草却有力,还沾着点墨未干的痕迹,显然是刚写好就送了来。他凑着松明火把的光快速扫过,嘴角渐渐扬起笑意,转头把木牍递给孔伋:“子思先生您看,河西的武卒用上新弩了,禽滑厘说,吴起将军亲自试了,射程真到了一百五十步,连发十箭都不卡壳!”
孔伋接过木牍,指尖拂过“武卒王三试弩,扳轴仅用单臂,笑称‘能省力气割麦子’”的字样,想起下午禽滑厘递来的粟米饼,突然觉得这木牍上的字,比《中庸》竹简上的墨痕更鲜活。他抬头望向墨翟,语气里带着几分赞许:“你这‘器’,真落到了百姓的心里——武卒想着割麦子,才会真心练弩;真心练弩,才能守住河西的麦田。这就是你说的‘器沾粟米香’吧?”
墨翟刚要接话,淳于髡突然凑过来,一把抢过木牍,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拍着大腿笑:“好啊!吴起那老小子,以前总说墨家的器械是‘奇技淫巧’,如今还不是让武卒练得欢?我看啊,他得给你墨翟磕个头!”
三人正说着,论道堂外又传来驿卒的马蹄声——这次是魏国相府派来的,驿卒捧着个锦盒,递给墨翟:“墨先生,这是李相爷让小人带给您的,说您看了就懂。”
墨翟打开锦盒,里面是块小小的竹简,上面只有李悝的一行字:“河西武卒练弩,士气倍增。汝言‘法沾粟米香’,吾今日方悟——已令邺地官吏,按‘平籴法’多留两成粟米,给练弩武卒的家眷。”
“你看!”墨翟把竹简递给孔伋,声音里带着激动,“李悝真听进去了!他把‘法’和武卒的家眷、田里的粟米绑在了一起,这‘法’就不是冷硬的条文了,是暖的!”
孔伋摩挲着竹简上的字迹,突然想起洛阳太庙那卷泡烂的《尚书》,墨字晕染得像哭脸——当年周公制礼,想必也是这样,先让百姓暖了肚子,才让礼有了根。他抬头望向窗外,临淄的风还在吹,檐角的铜铃清越作响,恍惚间竟与河西的连弩声叠在了一起。
而此刻的河西练兵场,吴起刚接过亲兵递来的水囊,就看见远处来了个墨家弟子,背着个布包,跑得气喘吁吁——是禽滑厘派来送改良图纸的,名叫墨离。
“吴将军!”墨离跑到吴起面前,从布包里掏出两张麻纸,“这是师父刚让人从临淄送来的,说是根据您这边试弩的情况,又改了弩机的木轴——您看,这里加了个小凹槽,扳动时更省力,武卒就算扛着甲,也能快速上弦!”
吴起接过图纸,就着夕阳的光细看——墨翟的笔迹刚劲,在凹槽的位置画了个小圆圈,旁边注着“仿桔槔杠杆之理,省劲半成”。他想起三天前李悝的信里说,墨翟在临淄造了个“衡器”,说“礼与法要平衡”,如今看这图纸,竟觉得这弩机的木轴,也像个小小的衡器——一头连着士兵的力气,一头连着田里的粟米,平衡了,才好用。
“好!改得好!”吴起拍了拍墨离的肩膀,指着正在练弩的武卒,“你看,王三那小子,刚才还喊甲重,现在握着旧弩练得满头大汗,就盼着新图纸的弩快点造出来。你师父这脑子,比我这铁戟还锋利!”
墨离笑了,从布包里又掏出块麻纸:“将军,师父还让我带句话——他在临淄和子思先生辩‘礼与器’,子思先生说‘道要落到土地上’,师父说‘器也要落到土地上’。您这边守住河西的麦田,就是让‘器’和‘道’都扎了根。”
吴起盯着那块麻纸,突然想起刚才王三练弩时,嘴里念叨着“快点练熟,回家帮婆娘割麦子”——这不就是“道落土地、器沾粟米”吗?他转身对亲兵喊:“去,把王三叫过来!”
王三跑得满头大汗,甲片上沾着沙,手里还攥着连弩:“将军,您叫俺?”
“你看!”吴起把改良图纸递给他,“墨家又改了弩机,更省力了。墨翟先生说了,这弩是为了让你们守住麦田,早点回家割麦子——你可得好好练,别辜负了人家的心思!”
王三看着图纸上的小凹槽,眼睛都亮了,突然“扑通”一声对着临淄的方向作了个揖,粗声粗气地说:“谢墨先生!俺一定练熟,守住河西,不让秦兵碰俺家的麦田!”
周围的武卒都笑了,跟着起哄:“俺们都练!谢墨先生!谢子思先生!”
吴起看着这场景,心里突然敞亮了——临淄的论道不是空谈,河西的练兵也不是瞎练;孔伋讲的“礼”,墨翟造的“器”,李悝定的“法”,最终都绕着“百姓的麦田”转。就像墨翟的衡器,少了哪一头都不行,凑在一起,才是能稳住天下的东西。
他对着墨离道:“你回去告诉墨翟先生,就说河西的武卒记着他的好。等守住了河西,我让王三他们挑最好的粟米,给临淄的论道堂送十车去——让他们辩道理的时候,也尝尝河西的粟米香!”
夜色渐浓时,临淄论道堂的烛火更亮了。墨翟拿着吴起托墨离带回的信,念给孔伋和淳于髡听:“……河西武卒盼新弩如盼秋收,王三愿以粟米谢先生。某悟矣,练卒非为战,为护民之田;造器非为攻,为安民之生——此乃‘衡器’之真意也。”
“好!吴起这老小子,总算开窍了!”淳于髡拍着案几,酒碗里的酒都洒了出来,“这才是诸子问鼎该有的样子——不是在论道堂里争高低,是在田地里、练兵场上,把道理变成让百姓能吃饱、能安稳的实在事!”
孔伋端着酒碗,望向窗外的满月,月光洒在案几上的木牍和竹简上,把“粟米”“麦田”“百姓”这些字照得格外清晰。他想起洛阳太庙的残钟,想起河西的连弩声,想起临淄的风鸣,突然觉得,这天下的“鼎”,其实早就不在周室的太庙了,它在武卒握着的弩上,在农夫种着的麦田里,在诸子们把道理往百姓身上靠的心思里。
“来,再喝一碗!”孔伋举起酒碗,对着墨翟和淳于髡笑,“为河西的麦田,为临淄的风,为咱们这‘落到实处’的道理!”
三只酒碗再次碰撞,声响穿透论道堂,与河西练兵场传来的连弩“咻咻”声、武卒的吆喝声、麦田里的风声,在夜空里融成一片——那是诸子问鼎的路上,最实在、也最有力量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