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纵横搅局
河西战后的第十日,田埂上的麦秸还沾着未干的血渍,王三正帮婆娘给麦田浇水,就看见远处来了个穿锦袍的人,骑着匹黑马,身后跟着两个随从,不像魏国的官吏,也不像墨家的弟子。
“王三哥,你看那人!”婆娘拽了拽他的衣角,手里的水瓢晃出几滴泥水,“穿得这么花哨,怕不是秦人的探子又来窥探?”
王三放下水瓢,握紧了腰间的连弩——弩机上的“合道”二字刚刻不久,木痕还清晰。他眯着眼望过去,只见那人在田埂边下了马,对着他拱了拱手,声音带着股说不出的圆滑:“这位兄弟莫怕,在下不是秦人,是从赵国来的纵横家,姓苏名代,特来拜见吴将军与诸子。”
纵横家?王三心里犯嘀咕——他听过这名号,说这些人靠一张嘴就能挑动诸侯打仗,也能让诸侯罢兵。他没敢怠慢,领着苏代往军帐走,路上忍不住问:“苏先生来河西做啥?咱们刚打完秦兵,可不想再打仗了。”
苏代笑了,手里的玉柄折扇轻轻晃着:“兄弟放心,在下是来‘送好处’的——公孙鞅要带两万新军再犯河西,赵国愿出兵相助,只是……得让魏国答应咱们几个条件。”
同一时刻,军帐里的吴起正拿着驿卒送来的信,脸色沉得像河西的乌云。信是大梁来的,李悝亲笔写的:“公孙鞅已在少梁城集结两万锐卒,皆配新铸铁甲,半月后必攻河西;另闻赵、韩两国派纵横家赴河西,似有干预之意,需谨慎应对。”
孔伋、墨翟、列御寇围在案几旁,看着信上的字,都没说话。帐外的风刮得更急了,把帐帘吹得“哗啦”响,像秦兵的铁甲碰撞声。
“两万新军……”吴起攥紧了信纸,指节发白,“咱们现在只有五千武卒,就算加上百姓帮忙,也难敌四倍之敌。李相爷说赵、韩派了纵横家来,怕是想趁火打劫,不是真来帮忙。”
墨翟拿起案上的连弩零件,指尖在上面反复摩挲:“我能再改弩机,把射程加到两百步,可半月时间太短,最多再造两百架新弩,还是不够。”
列御寇拄着柳木杖,眉头微蹙:“民心虽安,可两万秦兵一来,百姓难免慌神;咱们的‘虚实之计’用过一次,公孙鞅定会防备,再用就不灵了。”
正说着,帐外传来王三的声音:“吴将军,外面有个赵国来的纵横家,叫苏代,说要见您和诸子,还说能帮咱们对付秦兵。”
吴起眼睛一眯,把信纸拍在案几上:“让他进来——我倒要看看,这纵横家能说出什么花来!”
苏代走进军帐时,目光快速扫过帐内四人,最后落在吴起身上,拱手行礼:“吴将军,子思先生,墨先生,列先生,在下苏代,奉赵侯之命而来。闻公孙鞅两万新军犯河西,赵国愿出兵一万相助,助魏国守住河西。”
吴起没接话,只是盯着他:“条件呢?天下没有白送的好处。”
苏代笑了,打开折扇,扇面上画着天下地形图:“将军果然爽快。赵国的条件很简单——战后魏国需割让河西以东的三座城给赵国;另,墨家需为赵国造五百架连弩,儒家需派弟子赴赵国讲礼,道家需为赵侯讲‘养生之道’。”
这话一出,帐内顿时安静下来。吴起“嗤”了一声,拿起铁戟指着苏代:“你这哪里是‘帮忙’?是趁火打劫!河西的城是武卒们用命守的,墨家的弩是为护百姓造的,凭什么给你们赵国?”
苏代脸上的笑容不变,折扇指向案几上的信:“将军别急。若没有赵国相助,河西必失,到时候别说三座城,整个河西都是秦国的;有了赵国相助,既能守住河西,诸子的道也能传到赵国,何乐而不为?”
孔伋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却有力:“苏先生错了。儒家讲‘礼’,是为安天下百姓,不是为讨好诸侯;墨家造‘器’,是为护天下麦田,不是为交换城池;道家讲‘心’,是为让天下人无争,不是为诸侯‘养生’。你这‘好处’,沾着城池的利,失了‘道’的本,我们不能要。”
苏代收起折扇,眼神里多了几分嘲讽:“先生倒是清高。可两万秦兵压境,仅凭你们四家的‘道’,能挡得住吗?到时候秦兵破了河西,你们的‘道’,也只能埋在麦田里了。”
列御寇突然笑了,柳木杖轻敲地面:“苏先生只知‘利’能动人,却不知‘道’能聚人。你说赵国出兵要三座城,可若咱们四家的道,能让河西的百姓拧成一股绳,让武卒的‘护田’念头更坚,让公孙鞅的新军也明白‘打仗不如种麦’——未必需要赵国的兵,也能守住河西。”
苏代刚要反驳,帐外突然跑进来个墨家弟子,手里拿着块木牍,气喘吁吁:“师父!将军!公孙鞅派使者来了,说要跟咱们‘谈谈’——若咱们主动交出连弩图纸,再割让河西的麦田给秦国,他就退兵;不然,半月后就踏平河西!”
吴起猛地一拍案几,铁戟“当啷”一声插在地上:“好个公孙鞅!既想抢弩,又想夺田!我倒要看看,他的两万新军,能不能踏过咱们的‘合道’之阵!”
苏代看着帐内剑拔弩张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悄悄退到帐外——他要等着看,这些坚持“道”的诸子,怎么应对公孙鞅的两万新军;等他们撑不住了,自然会求赵国出兵,到时候条件还能再提。
接下来的三日,河西的气氛像绷紧的弩弦。武卒们加练武卒,胳膊练得肿了,也没人喊累;墨家的工坊里,锤子敲得更急了,墨翟带着弟子们日夜赶工,要把连弩的射程再提三十步;乐正克带着儒门弟子走村串户,讲“宁死不割田”的道理,百姓们都红了眼,老农们把锄头磨得雪亮,说“就算拼了老命,也不让秦兵踩咱们的麦子”。
可没人心里不慌——两万新军不是五千散卒,铁甲加身,锐不可当。孔伋看着案几上的《礼》竹简,突然问:“列先生,你说‘道能聚人’,可公孙鞅的兵,也是百姓出身,能不能让他们也明白‘护田’的道理?”
列御寇眼睛一亮,柳木杖指向帐外的麦田:“当然能。你看这麦子,秦国的百姓也种,魏国的百姓也种,本就没什么区别。公孙鞅的兵,心里也想着家里的麦田,只是被‘争城夺地’的念头蒙了——咱们得让他们看清,打仗不是为公孙鞅的‘霸业’,是为自己的‘麦田’。”
墨翟突然放下手里的零件,拍了下案几:“我有法子!咱们造些‘劝降弩箭’,箭杆上刻‘秦兵兄弟,你们的麦田也在等你们回家’,再把河西百姓蒸的粟米饼挂在箭上,射进秦营——他们若能想起家里的麦田,说不定就不愿打仗了!”
吴起看着三人,原本沉郁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好!就这么办——墨先生造‘劝降箭’,孔先生写箭上的话,列先生琢磨怎么把箭射进秦营;我则带着武卒,在田埂后筑壁垒,备好拒马弩,双管齐下!就算没有赵国的兵,咱们也能靠‘合道’的法子,守住河西!”
苏代躲在远处的土坡上,看着河西的动静——武卒练得更急了,工坊的锤子响得更密了,百姓们还在田里种麦,丝毫没有求赵国出兵的意思。他皱起眉头,心里犯嘀咕:这些人,难道真以为靠“道”就能挡住两万新军?
半月后的清晨,河西的风裹着沙,吹得壁垒上的旗帜“哗啦”响。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影子——公孙鞅的两万新军到了,铁甲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像一片移动的黑森林。
公孙鞅骑在白马上,穿着金色的铠甲,手里握着长剑,对着河西的壁垒喊:“吴起!若你们现在交出连弩图纸,再割让河西麦田,我就饶你们不死!不然,今日便踏平河西!”
吴起站在壁垒上,手里举着架连弩,对着秦营喊:“公孙鞅!你要弩,我们不给;你要田,我们更不给!河西的麦田,是百姓的命;我们的连弩,是护命的器!你若敢来犯,就让你尝尝‘合道’的厉害!”
公孙鞅冷笑一声,长剑一挥:“进攻!踏平河西!”
秦兵举着长戈,朝着壁垒冲来,脚步声震得地面都在颤。可刚冲到离壁垒一百步的地方,吴起突然喊:“放‘劝降箭’!”
三百架连弩同时发射,箭杆上刻着字、挂着粟米饼的弩箭,像一群带着消息的鸟,朝着秦营飞去。有的箭落在秦兵面前,有的箭射进了秦营——秦兵们捡起箭,看着上面的字,又闻着粟米饼的香味,脚步突然慢了。一个秦兵拿着箭,想起家里的婆娘也会蒸这样的粟米饼,突然喊:“俺们为啥要打仗?俺们的麦田还在家里等着俺呢!”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秦兵的心里。越来越多的秦兵停下脚步,手里的长戈垂了下来——他们想起家里的麦田,想起娃的笑脸,再看看眼前的壁垒,突然觉得这仗打得没意思。
公孙鞅气得脸色发白,挥剑砍倒一个停步的秦兵:“谁敢停!再停者,斩!”
可秦兵的脚步还是慢了,有的甚至偷偷往后退。就在这时,列御寇突然对着秦营的方向喊:“秦兵兄弟!你们若愿退军,河西的百姓愿送你们粟米,让你们回家种麦;若你们非要来犯,咱们的连弩虽利,却不想对着你们——你们的命,也是为护田而生的!”
他的声音清冽,像河西的泉水,飘进每个秦兵的耳朵里。越来越多的秦兵扔下长戈,转身往回跑——他们不想打仗,只想回家种麦。公孙鞅看着溃散的军队,气得浑身发抖,却再也拦不住了。
不到一个时辰,两万新军就散了,公孙鞅骑着白马,狼狈地往少梁城逃去。壁垒上的武卒们欢呼起来,百姓们举着粟米饼,朝着秦兵逃远的方向喊:“记得回家种麦啊!”
躲在土坡上的苏代看着这一幕,手里的折扇“啪”地合上——他终于明白,诸子的“道”不是空谈,是能聚民心、动军心的实在东西,比赵国的一万兵、三座城,更有力量。他叹了口气,翻身上马,往赵国的方向去了——他要回去告诉赵侯,真正能安天下的,不是纵横家的“利”,是诸子凑在一起的“道”。
军帐里,吴起、孔伋、墨翟、列御寇举着酒碗,笑得格外畅快。帐外的风还在吹,却没了之前的烈,裹着麦田的香,飘进帐里。
“你看!”吴起举着酒碗,对着外面的麦田喊,“这就是‘合道’的力量!不用赵国的兵,不用割城,只用咱们四家的道,就退了两万新军!”
孔伋笑着点头:“这‘道’,是刻在箭上的‘护田’,是挂在箭上的粟米饼,是百姓的欢呼,是秦兵心里的‘回家种麦’——比任何纵横之术,都更能安天下。”
墨翟拿起案上的“劝降箭”,箭杆上的字还清晰:“以后咱们的连弩,不光要刻‘合道护田’,还要加‘天下同耕’——秦国的百姓要种麦,魏国的百姓也要种麦,天下的百姓都要种麦,哪还有功夫打仗?”
列御寇拄着柳木杖,望着远处的麦田,眼神淡然却明亮:“风还会来,但只要这‘合道’的根,扎在每个百姓的‘种麦’念头里,扎在每个士兵的‘护田’心里,再大的风,也吹不散天下同耕的希望。”
四人碰碗,酒液溅在案几上,洇开小小的痕,像河西的土,像麦田的香,像诸子问鼎的路——扎实、温暖,朝着天下同耕的方向,一直往前。
苏代策马出了河西地界,腰间的玉珏随着马身颠簸,碰撞出细碎的响——那是赵侯赐的信物,原是要他凭纵横之术为赵国谋得三城与诸子之技,此刻却显得格外沉。他勒住马,回头望了眼河西方向,麦田在风里翻着金浪,明明是战后之地,却比赵国宫城的锦绣更有生气。
“先生,咱们就这么回去?”随从忍不住问,“赵侯要是问起,咱们没拿到一城一物,怕是要受罚。”
苏代摸了摸折扇上的天下地形图,指尖划过标注“河西”的墨迹,突然笑了:“回去说真话——就说我见了一场‘道胜利’的仗,比咱们纵横家的‘利诱术’厉害百倍。”他一抖缰绳,黑马踏起尘土,“赵侯要的是城池,可若不懂‘天下同耕’的道,就算得了三城,迟早也会像公孙鞅的新军一样,散了。”
而河西的军帐里,庆功的酒还在温着,墨翟却已经拉着列御寇去了工坊——他要把“劝降箭”的形制改得更轻便,箭杆上除了刻字,还要嵌一小块麦种,“下次再遇秦兵,不光让他们想回家,还让他们带着麦种回去,种在自家田里,想起河西的约定。”
孔伋则让乐正克领着儒门弟子,把箭上的话抄在竹简上,分发给各村的孩童——不是教他们念“礼”,是教他们念“护田”“同耕”,“娃娃们记牢了,将来走到秦国、赵国,再把这些话讲给那边的娃娃听,道就传远了。”
吴起没跟着热闹,独自走到田埂上,捡起一支掉落的“劝降箭”。箭杆上的“秦兵兄弟,你们的麦田也在等你们回家”还沾着泥土,挂着的粟米饼只剩半块,是哪个秦兵啃过又舍不得扔的。他想起半月前苏代的嘲讽,想起公孙鞅的金甲冷剑,再看看眼前弯腰补种麦苗的老农——老农的锄头刚磨过,亮得能照见人影,却没沾过一滴新血。
“将军!”王三扛着连弩跑过来,脸上的泥还没洗干净,却笑得露齿,“俺们刚清点完,秦兵退的时候,好多人把铁甲扔了,还留了些粟米在地上,说是‘换河西的麦种’!”
吴起把箭插进田埂,让箭杆立在麦苗间,像个小小的旗。他拍了拍王三的肩,声音里带着酒气,却比铁戟更沉:“以后这田埂上,不光要插魏国的旗,还要插‘天下同耕’的箭——让再来的人都看看,河西守的不是城,是天下百姓的麦田。”
日头偏西的时候,列御寇拄着柳木杖走过来,手里拿着片刚摘的麦叶,放在嘴边吹起调子——不是军乐,是农家插秧时唱的谣。吴起跟着哼起来,王三也跟着哼,后来连工坊里的墨家弟子、村里的孩童都跟着哼,调子飘在麦田上空,比任何战鼓都让人安心。
墨翟提着新改的弩机走过来,老远就喊:“老列,你这调子好!我把弩机的扳机改成了麦芒的形状,以后扣扳机的时候,就像摸着自家的麦子,心里踏实!”
孔伋也来了,手里捧着卷新写的竹简,上面是他刚补的《礼》注:“‘礼之本,在护民之田,在安天下之耕’——以前总在书里写,今天才算真懂了。”
四人站在田埂上,望着漫无边际的麦田。风又起了,这次没带沙,只卷着麦香,吹得那支立在田埂上的“劝降箭”轻轻晃。远处的村落里,传来妇人蒸粟米饼的香气,混着孩童的笑声,比宫城的钟鸣更动听。
“下次公孙鞅再敢来,”吴起突然说,手指着麦田里的百姓,“不用弩箭,不用壁垒,就让他看看这满田的麦子,看看百姓手里的锄头——他就知道,‘霸业’再大,也大不过一穗麦子的分量。”
列御寇点点头,柳木杖轻轻敲了敲田埂:“不止公孙鞅,以后来的诸侯、纵横家,见了这麦田,都会懂——能搅局的从来不是‘利’,能安天下的,从来都是这扎在土里的‘道’。”
墨翟把弩机放在田埂上,弩机上的“合道护田”刻痕,在夕阳下泛着暖光。孔伋把竹简展开,让风把字吹向远方。四人相视一笑,没再多说——该说的,都在麦田里,在弩机上,在百姓的笑声里了。
河西的第十日,麦秸上的血渍已被风吹干,新补种的麦苗冒出嫩芽。那支立在田埂上的箭,成了河西最特别的标记——后来往来的人路过,都会停下来看一眼箭杆上的字,再摸一摸田埂里的麦苗,然后明白:纵横之术能搅一时之局,唯有“合道同耕”的信念,能定天下长久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