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快棋惊魂
省训练中心的快棋赛大厅，空气像是被拧紧了发条。取代长考时凝重寂静的，是电子计时器啃噬时间的“嘀—嗒—”声，是棋子砸在盘上的“啪！”声，是观众席上此起彼伏、刚压下又冒头的骚动，一团团地滚过。
赵昭明坐在一张赛桌前，感觉自己被扔进了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每一个齿轮的转动都在碾压他习惯的节奏。
对面坐着的是一位以“快枪手”闻名的年轻棋手，手指神经质地在桌面上敲击着，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轻蔑笑意，眼神锐利得像要立刻把他钉死在棋盘上。
“嘀——”
裁判按下棋钟，比赛开始。
红方先手。“快枪手”几乎在计时器变绿的瞬间就拈起了棋子，“啪”一声脆响，中炮开局，攻势汹汹，带着一股不容喘息的压迫感。
赵昭明下意识地想去思考，去推演对方可能的意图，去规划自己后续三五步甚至更远的布局。这是他根深蒂固的习惯，是融入血液的本能。
但他的思维刚启动，还没来得及深入——
“嘀嗒…嘀嗒…嘀嗒…”
旁边那台鲜红色的电子计时器，那冰冷的、无情的数字，正在以惊人的速度一秒一秒地递减！那声音像一把小锤子，精准地敲打在他的神经上，敲碎他刚刚凝聚起来的思绪。
他被迫仓促地应了一步，屏风马。
“啪！”
对手的下一步棋几乎紧跟着他的落子声就砸了下来，毫不犹豫，仿佛根本不需要思考，全是肌肉记忆和条件反射。
太快了！
赵昭明感到一阵窒息。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习惯了在浩瀚书海中徜徉的学者，突然被扔进了百米赛跑的跑道，周围的选手都在狂奔，而他连鞋带都还没系好。
“嘀嗒…嘀嗒…”
他的时间在飞速流逝。而对手，因为行棋飞快，剩余时间几乎没怎么减少。
观众席上开始传来窃窃私语。
“他在干什么？想什么呢？”
“省队的？这速度不行啊…”
“快啊！时间快没了！”
那些声音像蚊子一样嗡嗡地钻进他的耳朵，混合着计时器的嘀嗒声，搅得他心烦意乱。他能感觉到对面投来的、那种看慢动作回放一样的、带着嘲讽的目光。
冷汗从额角渗出。他试图集中精神，但越是着急，大脑越是空白。一步简单的出车，他手指捏着棋子，悬在半空，竟犹豫了足足两三秒，眼睁睁看着自己那边的时间又跳掉了好几个数字。
“啧。”对面的“快枪手”不耐烦地咂了下嘴，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刺耳。
慌乱之下，他走了一步软手。棋形瞬间出现了一个微小的破绽。
“快枪手”眼睛一亮，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立刻抓住机会，一步进炮打车，咄咄逼人！
赵昭明措手不及，仓皇后退，局面顿时陷入被动。
“嘀嗒…嘀嗒…嘀嗒…”
时间还剩最后一分钟。那嘀嗒声不再是敲打，而是变成了灼热的针，一针一针扎进他的太阳穴。
观众席上的嗡嗡声、对手指尖的嘚瑟声、甚至自己的心跳声……忽然全都消失了。
世界被彻底抽真空。
他只看见对面“快枪手”的嘴角，正极其缓慢地向上牵扯，形成一个必胜的、嘲讽的弧度。
而那鲜红的计时器数字，正义无反顾地跳向——“00:00”。
就在裁判的手即将落下的那一刹那——
他猛地阖上眼。
黑暗如潮水般吞没一切。
唯有那方棋盘，在意识的虚空中灼灼发亮，每一枚棋子都纤毫毕现。
没有时间计算了。
没有余地思考了。
他摒弃了所有复杂的推演，将自己完全交给了这些时日刻苦训练形成的肌肉记忆，交给了那种在与陈放、与郑坤对弈复盘时偶尔闪现的、对局面模糊而原始的直觉——那种他称之为“势感”的东西。
胜负、时间、嘲讽…一切都被抛诸脑后。
他只觉得，对方那条看似凌厉的攻势链条，在某个点上，显得异常的…“脆”？
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纯粹的感觉驱动了他。
他倏地睁眼！瞳仁里那点近乎疯狂的亮光，像是燎原的火星！
手指如电光射出，绕过岌岌可危的大车，精准地拈起、掐紧那枚河界上的孤兵，以全身之力贯了出去——
“砰！”
一声爆响！那枚红兵被他死死地钉在了棋盘某个决绝的点上！
这一步棋，石破天惊！完全不合常理！像是在熊熊大火中，非但不救火，反而又泼上了一桶油！
全场瞬间哗然！
“他疯了？！”
“弃兵？这时候？”
“自暴自弃了吧！”
对面的“快枪手”也明显愣住了，脸上的嘲讽僵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瞬间的错愕和茫然。他完全没料到对方在时间耗尽前最后一秒，会走出这样一步近乎自杀的棋！这打乱了他所有的预想和节奏！
就在他这愣神的、极其短暂的零点几秒——
赵昭明棋钟上最后的时间耗尽。
“嘀——————！”
刺耳的超时警报声惊天动地地响起！
但几乎在同一瞬间！
裁判尚未宣布，赵昭明的手指因为巨大的惯性，那枚决定性的棋子已然落下！
“超时！红方超时！”裁判立刻高声宣布。
“快枪手”闻言，脸上瞬间露出狂喜之色！
但下一秒，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了棋盘。
赵昭明最后那步“弃兵”，并非无的放矢！那枚过河兵如同一条不要命的鲶鱼，悍然闯入了黑棋看似严密的阵型腹地，恰好卡在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连接黑方车炮协同的致命节点上！
它本身毫无威胁，甚至下一秒就会被吃掉。
但它这决死一撞，却像一颗精准的钉子，瞬间绊住了黑棋进攻链条中最关键的一环！
导致黑棋那志在必得的、下一步就能绝杀的攻击……竟然……无法连贯使出！出现了一个微小的、却足以致命的顿挫！
按照规则，赵昭明落子时已超时，本应判负。
但是！
但是他这最后一着，是在对方未落子的情况下，直接造成了对方有效攻击被意外中断，形成了事实上的“有效拦停”！
这种情况极其罕见，规则判定模糊不清！
裁判也愣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判决。整个赛场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戏剧性的一幕惊呆了。
“快枪手”脸色由狂喜变为愕然，再由愕然变为铁青！他发现自己竟然被这胡来的一步，逼到了一个极其难受的境地！
最终，经过紧急商议，裁判组给出了一个折中却惊人的判决：赵昭明超时，但鉴于其最后一着对局面产生了重大实质影响，比赛结果待定，需加赛一盘超快棋（每方1分钟）决定最终胜负！
全场沸腾了！
赵昭明虚脱般地靠在椅背上，后背已被冷汗彻底浸透，心脏狂跳得像要冲出胸腔。他听着裁判的判决，看着对面棋手铁青的脸，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感交织在一起。
他凭着一股近乎野蛮的直觉，竟然……竟然从绝对的不利中，硬生生撕开了一丝缝隙！
加赛开始。
“嘀嗒”声再次响起，速度更快，更催命！
但这一次，赵昭明的眼中已没有了最初的慌乱。方才那死里逃生的本能爆发，仿佛打通了他的某种关窍。
他不再试图去“想”，而是去“感觉”！感觉棋局的流动，感觉对方气息的急促，感觉那稍纵即逝的、“势”的转换节点！
落子如飞！甚至比以快著称的对手更快！
每一步都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果断和精准的直觉！
“快枪手”彻底乱了阵脚，他完全无法理解对方这种不要命的、却又总能掐住他命门的打法。在赵昭明狂风暴雨般的、完全凭“势感”驱动的反击下，他很快手忙脚乱，漏洞百出。
最终，在又一次电光石火的交换后，赵昭明一记精准的闷宫杀，彻底锁定了胜局！
“啪！”
最后一子落定，声音清脆，宛若惊雷。
全场寂静无声。
只剩下赵昭明粗重的喘息声，和对面棋手难以置信、面如死灰的表情。
赢了。
没有欢呼，没有动作。
赵昭明只是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静止的计时器，望向虚空。
耳边，是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巨大的轰鸣声。
和对手那边，传来的一声棋子被指尖弹倒在棋盘上的、细微的脆响。
以一种他从未想过的方式。
快棋……原来不是抛弃思考，而是将思考融入本能，在电光石火间，捕捉那瞬息万变的……“势”。
这惊魂一战，为他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