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人机对决
省训练中心最大的多媒体厅被玻璃隔断、黑色幕布和无数线缆重新切割,营造出一种近乎实验室的冰冷场域。温润的木香和清脆的落子声被彻底抽空,取而代之的,是服务器机柜持续不断的低吼,以及密密麻麻的接口上,成千上万颗幽绿色指示灯,在同一频率下,冰冷地、无声地……呼吸。
大厅中央,聚光灯下,并排放置着两张特制的棋桌。一张是传统的木质棋盘,乌木材质,棋格分明;另一张则是一个巨大的、能感应棋子位置的电子显示屏,线条冷硬,泛着金属光泽。电子屏一侧,连接着一台造型流畅、泛着哑光的银白色机器人机械臂,此刻正静默地垂立着,透着一股非生物的、令人不适的精确感。
“玄机”。这是它的名字。
赵昭明坐在传统棋桌一侧,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微凉的乌木棋盘边缘。他穿着省队的队服,但在这片由金属、玻璃和数据流构成的环境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能感受到四周看台上投来的目光,好奇,期待,甚至…一丝怜悯。对面那台沉默的机器,代表着一种绝对理性的、无法用人类情感去揣度的强大。
陈放坐在他侧后方的指导席上,面色凝重,低声做着最后的叮嘱:“…记住,它不是‘人’,没有情绪,不会犯错,更不会受你‘势’的影响。它的弱点是模式化,缺乏真正的‘局面理解’。我们的策略是,不跟它拼计算,把它拖进它不熟悉的、复杂混乱的局面,增加其计算负担,寻找超时或程序漏洞的机会…”
赵昭明微微颔首,目光却落在对面那台冰冷的机器上。没有棋手,没有呼吸,只有一种绝对的寂静。他心中那杆秤悄然悬起,称量着这前所未有的对手。
裁判示意,表演赛开始。
猜先,赵昭明执红先行。
他没有选择任何激烈的开局,而是走了一步极其稳健的“飞相”。意在试探,更在控盘,将节奏尽可能拉慢。
机械臂几乎在他落子的瞬间便动了起来,平滑、迅捷、无声,精准地夹起一枚黑棋,“嗒”一声轻响,落在应对的最佳点位,毫厘不差。反应速度快得令人窒息。
最初的十几个回合,棋局在一种近乎完美的平稳中推进。赵昭明走得极稳,步步为营;AI应对得更是无懈可击,每一步都是数据库中的最优解。棋盘上风平浪静,但那种无声的、庞大的计算力,却像深海暗流般弥漫开来,带来一种沉重的心理压力。
赵昭明尝试变换节奏,走了一手稍显冷僻的变招。
AI的反应没有任何迟疑,机械臂再次移动,瞬间给出了应对,依旧精准,依旧是最优解。仿佛他那步变招,早已被它计算过千万遍。
它就像一面完美光滑的镜子,冷静地反射着赵昭明的一切意图,自身却没有任何波澜。没有挑衅,没有失误,没有情绪,只有绝对的、令人绝望的“正确”。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赵昭明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抑。与人对弈,即便对方再强,也能感受到气息的起伏,意图的流转,能通过“势”去施加影响。但在这里,他所有的技巧、所有的感悟,都像是打在了空处。对手是一堵无形却绝对理性的墙,或者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数据海洋。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海中闪过陈放的话:“…拖入复杂混乱…”
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他不再追求局部的精巧,而是开始有意地、大幅度地兑子!
车换车,马换马,炮换炮…
他主动将局面导入大量兑子的进程,棋盘上的大子迅速减少,局面看似简化,实则因为子力价值的变化和位置的移动,衍生出无数琐碎而复杂的细微分支。就像一个精致的房间,被主动打碎了所有家具,满地都是需要重新评估的碎片。
这种下法,在人类对弈中近乎胡闹,等于放弃主动权。
AI的应对依旧“正确”,遵循着子力价值的数学模型进行交换。
但赵昭明敏锐地注意到,随着棋盘越来越“碎”,局面越来越“乱”,机械臂移动的间隔,出现了极其微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延长。
虽然只是零点几秒,但确实存在!
它的计算量正在指数级增加!它需要评估每一个碎片的价值,计算每一条细微分支的可能,庞大的数据库和算法正在全力运转!
就是现在!
赵昭明眼中精光一闪,在又一次兑子后,他走出了一步极其隐蔽的“停着”——上将。
这步棋本身毫无攻击性,甚至有些消极。但在当前这个极度破碎、双方都只剩少量残子的局面下,这步“停着”却像一颗投入精密齿轮中的沙子,瞬间产生了奇效!
它没有改变任何子力价值,却微妙地改变了将的位置,使得整个局面的评估需要重新进行。而由于局面过于琐碎,重新评估需要耗费巨大的计算资源!
机械臂那流畅的轨迹骤然凝固在了半空!
像一个被无形之手突然掐断了信号的提线木偶。
服务器持续的“低吼”蓦地消失了。
观众席上所有的窃窃私语、惊叹、乃至呼吸声……被一只巨手瞬间抹去。
整个世界,只剩下那台僵死的、姿态诡异的机械臂,和它面前电子屏上,鲜红的倒计时数字,正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速度,义无反顾地……归零。
五…四…三…
赵昭明屏息,凝视着那串跳跃的数字,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一下下沉重地撞击。
二…一…
“嘀——————!”
一声撕裂般的、绝不属于人类棋局的尖锐警报,悍然刺穿了这片刻的死寂!
机械臂像是被抽空了力量,猛地垂落下去,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屏幕上的棋局定格,显示:“红方未超时,黑方(AI)超时判负。”
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陈放,包括研发工程师,包括在场的所有记者和棋手。
赢了?
不是靠棋艺压倒,不是靠妙手击败…
而是靠这种…这种近乎“耍赖”的方式,逼得一台计算力无穷的机器,因为“想得太多”而超时了?
片刻之后,巨大的哗然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大厅!
“赢了?!我的天!居然赢了!”
“怎么赢的?AI怎么会超时?”
“是那步上将!那步棋有问题!”
“这…这算赢吗?”
记者们疯了一般涌向赛场中央,长枪短炮对准了赵昭明和那台“失败”的机器。闪光灯疯狂闪烁,几乎要淹没一切。
研发工程师脸色铁青,快步走到机器前,检查日志,嘴里喃喃自语:“不可能…计算资源分配错误?遇到了逻辑死循环?”
赵昭明缓缓推开椅子,站起身。他没有看一眼那台陷入沉寂的机器,也没有理会几乎要怼到脸上的镜头和话筒。他的目光擦过喧嚣躁动的人群,精准地找到了陈放。
师徒二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一碰——震惊、欣慰、困惑、了然……种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在那一瞥中无声地交割。
一位西装革履的项目经理挤过人群,脸上堆着热情却略显僵硬的笑容,向赵昭明伸出手:“赵先生!精彩!真是太精彩了!您为我们提供了极其宝贵的测试数据!我们公司真诚邀请您担任我们的技术顾问,合作探索人机协作的全新…”
赵昭明没有握那只手,只是平静地看着对方,摇了摇头。
“顾问?”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清晰,“和它?”
他目光扫过那台银白色的机器。
“它计算,但它不懂。”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不懂何为‘重’,何为‘轻’,何为…‘势’。”
“棋,不只是计算。”
话音落下,他不再多言,微微颔首,便拨开眼前僵住的人群,像一柄划开流水的剑,径直向着厅外走去。
将身后所有的惊呼、争议、闪烁的灯光和冰冷的机器,统统隔绝开来。
在他身影消失在门口的那一刻,多媒体厅内鼎沸的人声和闪烁的灯光,仿佛都变成了默片时代的噪点,徒劳地填充着由那台沉默的机器和一场“无效胜利”所共同留下的……巨大虚空。
这场对决,没有胜者。
只有一道深深的、横亘在人与机器之间的鸿沟,在聚光灯下,被无情地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