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通城,城主府。
不同于圣都圛兴的压抑与喧嚣,这里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边城特有的、混合着风沙与冷铁的粗粝气息。府邸深处,一间守卫森严的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却驱不散那股子沁入骨髓的阴冷。
北通城十万黑鳞卫统领鹿洀,一身风尘仆仆的戎装未卸,双手捧着一封以火漆密封、印有帝国玄鸟徽记的卷轴,神色凝重地呈给坐在宽大虎皮椅上的男人。
“城主,圣都八百里加急密令!”鹿洀的声音低沉,带着长途奔波的沙哑,“女帝亲旨,命我北通十万边军,即刻整装,星夜南下,驰援圣都,阻击祇衽、祇烈叛军,拱卫京畿!”
溥云河仿佛没听见,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他正专注地把玩着手中一对温润的墨玉胆,玉石在他苍白修长的指间灵活地转动、碰撞,发出清脆而单调的“咔哒”声。他穿着一身玄色暗纹锦袍,领口微敞,面容冷峻,下颌线条如刀削般锋利,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低垂着,让人看不清其中情绪。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更添几分阴鸷难测。
鹿洀保持着呈递的姿势,书房内一时间只剩下玉胆碰撞的轻响和炭火的噼啪。
良久,溥云河才缓缓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眼。那目光冷冽,如同兴河深冬的冰棱,淡淡地扫过鹿洀手中的密令,又落回自己掌间的墨玉胆上,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似嘲讽,又似漠然。
他突然伸出两根手指,随意地、甚至带着一丝轻蔑地,夹住了那卷象征着帝国最高意志的密令。动作优雅,却透着一种令人心寒的肆意。
然后,在鹿洀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溥云河手腕一翻,将那卷凝聚着圣都最后希望的绢帛,漫不经心地凑到了桌案上摇曳的烛火旁。
橘黄色的火舌贪婪地舔舐上绢帛的边缘,瞬间焦黑卷曲,迅速蔓延开来。
“城主!”鹿洀失声,下意识想上前,却被溥云河一个冰冷的眼神钉在原地。
火焰跳跃着,吞噬了玄鸟徽记,吞噬了密密麻麻的字迹,也吞噬了那座遥远帝都的绝望呼救。不过几息之间,那份八百里加急的密令,便在溥云河指间化作一小撮蜷曲的、带着余温的灰烬,簌簌飘落在他脚边的青砖地上。
溥云河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轻轻掸了掸指尖并不存在的灰尘,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在谈论窗外的天气:
“现在,就没有什么密令了。”
他抬起眼,目光终于真正落在鹿洀脸上,那眼神深处,是毫不掩饰的野心和冰冷的算计:“圣都朝堂,龙椅上坐的是谁,明日又会换成谁,尚未可知。这天下,风往哪边吹,还未定呢。”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寒意,“我们该效忠谁?倒不如……忠于本心。守好我们这北通城,握紧手里的刀把子,比什么都强。你说呢,鹿统领?”
鹿洀脸上的惊愕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心照不宣的、近乎狰狞的笑意。他常年戍边,脸上刻满了风霜痕迹,这一笑,显得格外粗粝。他重重抱拳,声音斩钉截铁:
“末将,唯城主马首是瞻!北通城的刀,只为城主而挥!”
两人相视,无声的笑意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带着一种背叛的快意和对权力的赤裸渴望。
圣都圛兴,北城楼。
烽烟滚滚,遮天蔽日。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味、硝烟味和一种金属燃烧后的焦糊味。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兵刃撞击声、巨石砸落城墙的轰鸣声、垂死者的哀嚎声……交织成一曲残酷无比的死亡交响乐,疯狂地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和神经。
昔日庄严肃穆的朝堂,此刻已被一种近乎绝望的紧张氛围彻底吞噬。残阳如血,透过被投石机砸出缺口的殿门,照在女帝祇暄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她依旧穿着那身繁重的帝袍,只是外面匆忙罩上了一件银色的软甲,甲叶上沾着不知是谁溅上的血点。沉重的帝冕早已取下,露出一张清丽绝伦却写满疲惫与坚韧的脸庞。她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试图用疼痛来维持摇摇欲坠的镇定。
“发往北通的密令,已经快马加鞭送出几日有余了!为何……为何北通黑鳞军至今毫无音讯?连一兵一卒都未见!”她的声音透过厮杀声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努力维持着帝王的威仪,但那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惊惶,却像冰锥一样刺穿着殿内每一位大臣的心。
顾命大臣巫贤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声音嘶哑绝望,几乎是在哭嚎:“圣上!臣斗胆直言!如今帝都危急,帝威式微,各路诸侯、边城守将,皆在隔岸观火,坐视成败啊!他们是在等!等着看这圣都城墙到底能撑多久,等着看这龙椅……最终会换上哪位新主!若圣都……若圣都不能凭借自身之力击退叛军,那后果……后果不堪设想啊!”他的话语如同丧钟,敲响在死寂的大殿里。
“巫大人休要危言耸听,动摇军心!”护塔侯江侯端猛地踏前一步,银白的须发因激动而怒张。他身上还穿着朝服,但腰间已然佩上了象征塔府武力的长剑。他身后,寥寥数名依旧忠于女帝的武将同样面色铁青,眼神决绝。江侯端的声音如同洪钟,掷地有声:“圣上!吾等武将,世受圣恩,在此社稷存亡之际,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臣等愿立下军令状,身先士卒,血战到底!誓死捍卫帝都安危,绝不让叛军踏入圣都半步!请陛下放心!”他重重抱拳,甲胄铿锵作响。
“军令状!军令状能当饭吃,能挡住城下四十万叛军吗?”巫贤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变得锐利而疯狂,他几乎是在嘶吼,“现在不是表忠心、赌性命的时候!现在是圣朝存亡之际!唯一还有能力、有可能驰援帝都的,只有在南兴平叛的江侯执麾下那三十万百战精锐!当立即、马上、火速下旨,召江侯执放弃荆城,回师救援圣都!这才是唯一生路!万不可再因小失大,为了南兴那点残兵,赔上整个帝国的心脏啊!圣上!”他的声音已然声嘶力竭,充满了孤注一掷的悲怆。
祇暄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脸色更加苍白。巫贤的话像一把尖刀,剖开了她最后一丝侥幸。南兴……圣都……孰轻孰重?这个抉择如同地狱的熔炉,煎熬着她的五脏六腑。她几乎要脱口而出那道撤军的旨意……
“圣上!万万不可!”江侯端再次厉声阻止,他噗通一声单膝跪地,仰头看着祇暄,眼神灼热得几乎要燃烧起来,“巫大人!江侯端明白你的担忧!但南兴叛贼祇焪,乃帝国心腹大患!其人心狠手辣,在南境根基深厚!若此时撤围,无疑是纵虎归山,遗祸无穷!只需再坚持数日!只需数日!荆城必破,祇焪必亡!届时南境大军便可毫无后顾之忧,全力回援!圣都城墙坚固,守军将士用命,老臣……老臣愿以全族性命担保,必能将叛军阻于城外!恳请圣上,再信老臣一次!”他的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就在这时,一名满身血污、盔甲破损的传令兵连滚爬爬地冲进大殿,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嘶声喊道:
“报——圣上!诸位大人!叛军……叛军攻势太猛!北城箭楼已失!东城水门被撞开缺口,叛军正蜂拥而入!弟兄们……弟兄们快顶不住了啊!”
噩耗如同最后的丧钟,狠狠敲碎了大殿内最后一丝秩序。
祇暄猛地站起身,眼前一阵发黑,软甲下的身躯抑制不住地颤抖。但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灭顶的恐慌压了下去。她推开试图搀扶她的内侍,目光扫过跪地的江侯端、瘫软的巫贤和一片死寂的百官,声音出奇地冷静,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退朝!众卿,各司其守!”
她没有再看任何人,转身,在江侯端等几名武将的护卫下,快步冲出圣心殿,直奔杀声震天的北城方向。
城楼之上,已是人间地狱。
箭矢如同飞蝗般呼啸穿梭,巨大的投石砸落,碎石横飞,残肢断臂随处可见。浑身是血的士兵们如同疯狂的困兽,嘶吼着与不断涌上城头的叛军搏杀。火焰在城垛间燃烧,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
祇暄的出现,像一道划破黑暗的光。
她身披银甲,站在烽火与血光之中,清丽的面容被硝烟沾染,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凛然之气。她夺过身旁一名士兵手中的长弓,奋力射出一箭,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对着浴血奋战的守军将士们,发出了她的声音。那声音清越,穿透了战场的喧嚣,清晰地落入每一个绝望的士兵耳中:
“圣朝的将士们!朕,与你们同在!”
她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或年轻、或苍老、沾满血污和疲惫的脸庞:“叛军逆天而行,必遭天谴!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段时间!朕已调南兴平叛大军回援!待江侯执将军率王师归来,必能荡平叛贼,还我圣朝朗朗乾坤!”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和强烈的感染力:“朕,将与你们,与圣都,共存亡!战斗到底!”
守城将士们看着他们那位美若天人、本该深居宫闱的女帝,此刻竟与他们一同站在最危险的前线,银甲染血,目光决绝。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壮和激昂瞬间在所有人心头炸开!
“誓死护卫圣上!!”
“杀尽叛贼!保卫圣都!!”
震天的怒吼如同雷霆,骤然从城头爆发开来,甚至一度压过了叛军的攻势!原本濒临崩溃的防线,竟奇迹般地再次稳固了几分!士兵们如同被打入了强心剂,挥舞着卷刃的刀剑,用身体死死堵住缺口,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
江侯端护在祇暄身侧,老眼含泪,手中长剑挥舞得如同泼风,斩杀着每一个试图靠近的叛军。他知道,这是士气,是信仰的力量,是这位年轻女帝在绝境中激发出的最后光芒。
但这光芒,能照亮这无边黑暗多久?
祇暄挺立在烽火硝烟中,感受着脚下城墙的震动,听着耳边震耳欲聋的厮杀和怒吼。她紧紧握着拳,指甲深深嵌入皮肉。她的话,半是真言,半是谎言。南兴大军能否及时回援?她不知道。北通边军为何不至?她不敢深想。
她只知道,此刻,她必须站在这里,成为这座孤城、这些绝望将士心中,最后那根不肯折断的脊梁。
残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夜色如同墨汁般倾泻而下,将血腥的战场和那座巍峨却摇摇欲坠的圣都,一同吞没。唯有城头燃烧的烽火和刀剑碰撞溅起的火星,在浓重的黑暗中,顽强地闪烁着一丝微弱而悲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