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安全气囊泄出的白烟混杂着刺鼻的气味,弥漫在死寂的空气里。
姜岚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雪花,却带着一股灼人的温度,落在每个人的心尖上。
“……不会就是你吧?”
一句话,让时间仿佛都冻结了。
趴在方向盘上的苏文山,身体抖成了一团筛子,恨不得立刻死去。
后座的苏倾瑶,头脑发晕,茫然地看着前方,那个温柔女人的问话,像一句来自异世界的呓语,荒诞又恐怖。
江澈依旧单手撑着前排座椅,身体稳如磐-石。
那双让苏倾瑶感到陌生的,深不见底的漠然,在母亲问话落下的瞬间,消失了。
他收回手,坐直身体。
然后,他笑了。
不是那种玩弄众生的恶劣,而是一种带着无奈和宠溺的,儿子在看自家犯傻母亲的笑。
“妈,您说什么呢?”
江澈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朗干净,像夏日午后穿过林间的风。
“您这电视剧是看上头了吧?还魔鬼?下一步是不是要喊奥特曼来维护世界和平了?”
他伸手,越过座椅,轻轻拍了拍母亲的后背,帮她顺气。
“吓着您了吧?都怪苏叔叔,开车走神,回头我得说说他。”
一句话,轻飘飘地将万钧重担,全甩到了驾驶位。
苏文山的身躯狠狠一震,脸色比金纸还白。
姜岚回过头,那张温柔的脸上写满了惊疑不定。
她的目光,扫过吓得面无人色的苏文山,又看了一眼缩在角落里,像只受伤小猫的苏倾瑶。
“可是……可是那电话里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女人的直觉,让她无法轻易放下那颗悬着的心。
“什么秦家完了,江州变天……老苏,这到底怎么回事?”
她再次将问题抛给了苏文山,这个家里唯一的“成年男人”。
苏文山感觉自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冷汗已经彻底浸透了他昂贵的衬衫。
他该怎么说?
说电话里那个把江州搅得天翻地覆的魔鬼,就是您怀里那个乖儿子?
说我,江州曾经的地下皇者,现在连给您儿子当司机都不配?
他不敢!
江澈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里带着几分“年轻人”特有的不耐烦。
“妈,这还不明白吗?”
“商战!典型的商业抹黑!”
他指了指还在通话中的手机,那张英俊的脸上,是一种大学辩论赛主席才有的清醒与笃定。
“您听,人家一口一个‘苏董’,摆明了就是冲着苏叔叔来的。至于什么秦家,什么魔鬼,肯定是夸大其词,添油加醋,目的就是为了制造恐慌,想搞垮苏叔叔的心理防线!”
一番分析,有理有据,逻辑清晰。
充满了“一个聪明的大学生对复杂社会事件的浅薄解读”,完美得找不出一丝破绽。
苏文山听着,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魔鬼!
他真的是魔鬼!
能在母亲面前,将自己犯下的滔天罪行,如此面不改色、条理清晰地扭曲成另一副模样!这才是最恐怖的地方!
“是……是这样吗?”姜岚的眉头依旧紧锁。
她活了半辈子,善良,但不傻。
那通电话里透出的,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根本不像是演出来的。
江澈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了。
他没有再辩解。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自己的母亲,眼神干净,清澈,像一汪能望见底的泉。
他就那么看着,不说话。
车厢里,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过了许久,江澈才轻轻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真实无比的委屈。
“妈。”
“在你眼里……”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轻轻敲在姜岚的心上。
“我就是那种……会把人逼到吐血,会把家族搞垮的……魔鬼吗?”
轰!
这句话,比刚才那场车祸的冲击力,还要大上一万倍!
姜岚的心,猛地揪紧,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看着自己的儿子。
那个从小就懂事,虽然懒散,却心地善良的儿子。
那个她含辛茹苦,独自一人拉扯大的,她生命里唯一的光。
自己刚刚……都在怀疑些什么啊!
“不是!不是的!小澈!”
姜岚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她慌忙回身,伸出手,紧紧抓住江澈的手臂,仿佛要抓住什么稀世珍宝。
“妈妈不是那个意思!妈妈……妈妈只是被吓到了!”
“你别生妈妈的气,是妈妈胡思乱想,是妈妈不对!”
这位温柔的母亲,此刻慌乱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声音里带上了浓重的哭腔。
江澈看着她,没有立刻说话。
他眼底的那一抹“委屈”,慢慢散去,重新化为温和。
他反手,握住母亲的手,轻轻拍了拍。
“妈,我没生气。”
“我知道您是担心我。”
“放心吧,您儿子什么样,您还不知道吗?除了懒一点,馋一点,最大的爱好就是躺着打游戏,哪有本事去当什么‘魔鬼’啊。”
他用自嘲的语气,将刚刚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化解于无形。
“噗嗤。”
姜岚被他逗笑了,眼泪还挂在脸上,人却松弛了下来。
“你呀!就知道贫嘴!”
她嗔怪地瞪了儿子一眼,心里的那块巨石,总算是落了地。
后排,一直沉默的苏倾瑶,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看着江澈。看着他从一个让江州战栗的魔王,无缝切换成一个在母亲面前撒娇卖乖的“好儿子”。
一股更加复杂、更加难以名状的情绪,在她心中翻涌。
原来……魔鬼,也是有软肋的。
而他的软肋,就是他的母亲。
就在这时。
“呜——呜——”
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红蓝色的警灯在夜色中交替闪烁,晃得人睁不开眼。
两辆交警的摩托车,一前一后,停在了撞坏的奔驰车旁。
“怎么回事!”一名年轻交警下车,走到驾驶位旁边,敲了敲车窗,语气严肃,“出事故了不知道报警吗?驾照,行驶证,拿出来!”
苏文山的魂都快吓飞了。
“吱嘎——”
又一辆车,停在了后面。
黑色的奥迪A6,车顶放着警灯,但没有打开。
车门推开,一个穿着笔挺警监常服,身材微胖,梳着大背头的中年男人,急匆匆地从车上下来。
那两个年轻交警看到他,立刻站直身体,敬礼。
“王局!”
被称作王局的男人摆了摆手,根本没理他们,径直朝着奔驰车走来。
他的目光,越过所有人,像一枚精准制导的导弹,死死锁定了后排那个看起来最像普通学生的年轻人身上。
当看清江澈的脸时,王局的脚步猛地一顿,脸上的焦急,瞬间化为了某种极致的……恭敬和惶恐。
他快走几步,来到后车门边。
他没有敲窗。
而是对着那扇紧闭的车门,深深地,弯下了腰。
“江……江先生。”
王局的声音不大,却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
“您……您没事吧?”
“我刚接到报告,说南门这边出了点小状况,没想到惊动了您……”
车内。
姜岚脸上的笑容,再一次,僵住了。
她愣愣地看着车窗外。
那个肩上扛着闪亮星星的,一看就是个天大领导的男人,正对着自己的儿子……鞠躬?
他还叫他……江-先-生?
姜岚缓缓地,一寸一寸地,转过头。
她的目光,重新落在了自己儿子的脸上。
江澈脸上的无奈和温和,还未完全散去。
但在那温和的表象之下,一种她曾经看到过,却又被自己强行忽略的,深不见底的漠然,再次浮现。
仿佛车外那个毕恭毕敬的警局局长,和之前在电话里听到的,跪地求饶的江州大佬,并没有任何区别。
都只是……他无聊戏剧里的,一个个配角。
姜岚的心,刚刚落回原地,此刻,却像是被人用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沉入了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她的手,还被儿子温暖地握着。
可她只觉得,那股暖意正在飞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冰寒。
她看着江澈,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儿子。
我的儿子。
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