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神情凝重地钻出了狗笼子，默默坐卧。鸦胆子无疑是最紧张的一个，大冬天的汗流浃背，芭蕉扇大的手掌只顾扇风，却忘了止血——鼻血奔腾，散发出浓浓的沙酒香气。回春迟疑一阵，一把将手中的抹布甩向他的脸。他愤然扔掉，脸上写满了十五六七八九年轻人失恋的那种悲伤欲绝。
大西北的夜幕好似在沙漠中跋涉一样，步履沉缓，迟迟不现真身。一片霞光打在许多欢身上，身上梅花流光溢彩。
在这一片斑驳迷离的黄昏里，她的身子徐徐拔起，腾空半人高时轻轻扬手，朝着墨自杨而去。
这一掌也像夜幕的脚步那样缓慢，因而让时间凝滞。因而谁都清晰地看到她酒窝里的笑意愈加浓烈了。这是有关爱情的笑，不然像许多悲那样冷淡的人又怎会眼含热泪？许多悲哭了。
泛出爱情的笑容说明许多欢想起了爱情。
此际逗留在她脑海里的一幕，也许是初次邂逅的喜涩交替；也许是初定终身的拥抱缱绻；也许是爱到深处的热吻倾情；也许是身心融合的暮雨朝云；也许是无时不在的一声问候；也许是暖气氤氲的一勺白粥；也许是耕耘绿洲的挥汗如雨——也许所有的也许携手而来。
墨自杨也笑了。她从未有过这种富含辛酸的笑。所以她又想起了杨不扬。她想念父亲，但也鄙视父亲，想念父亲是因为爱，鄙视父亲却不是因为恨。但或许这也是想念的一种方式——鄙视父亲留下的伤害，纯粹的鄙视。除了笑，她什么都没做。
对手那一只美得很伤感的手掌越来越近，她却将它看成父亲的墓碑。是啊，我还没到过您的坟前，为您撒一把五彩缤纷的花瓣，磕一个溅满泪水的响头，谢谢您分享了儿女们一个个鲜活的人生……而您的坟墓到底在哪儿呢？您的灵魂又在哪儿呢？我该去哪儿寻找您的故事呢？
故事在许多欢身上，无处不在，乃至发梢。
一定是分手那一刻的决绝转化成一个故事爬上了许多欢的脸，将爱情驱逐。爱情化作一缕烟尘，穿过枝丛，最终被薄情的风吞噬。而酒窝里盛满泪水，泪水挥发出一种叫做苦的气味。这种苦以毕生之力的形式凝聚于手心——仿佛要向墨自杨倾诉：
“我的人生被你父亲掏空了所有。”
墨自杨读懂了这个故事，虽然依旧笑着，但热泪盈眶。在病榻上，她曾发誓永远不会再哭。
她安慰着自己，流泪并不等于哭。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流泪，妖精怎么会流泪呢？在思考这个问题的同时她想起了母亲。懂事以来的每一次哭泣都是因为母亲——母亲与父亲一样忙碌，父亲忙碌杨门的武学，母亲忙碌自己的文艺。她渴望母亲的怀抱。这种长期的渴望滋生了一个心病——我一定要找到踏雪寻梅。而就是在这个时候，许多欢来了。但她依然倔强地往下想，想到了自己即将前往的下一站，赤尾屿。
而就在这个念头升起的一刹那，许多欢的掌到达她的面门。
由于过分惊讶，许多悲的一声惊呼在离开口唇之后化为乌有。
如果不是鸦胆子苦苦拽着崔花雨的手，崔花雨早就出手了。“相信她。”这是他的理由，也是崔花雨放弃挣扎的理由。
回春踩翻了一坛酒。
没有任何动静，夜幕彻底降临。绿洲的灯光像萤火虫一样摇摆不定，将许多欢的院子晃得像神话世界。
掌与面门的接触也没有产生任何动静。许多欢落在墨自杨跟前，一只手臂的距离。两个人一样高一样窈窕一样任秀发凭风而动，就连眼神也是一样的轮廓。墨自杨轻叹一声：
“前辈怎么舍得打年轻时候的自己呢？”
“你哪来的这份定力？”许多欢缓缓地放下了手，但脚步未动。两个人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学希女子的，尽管当时她面对的是卓无穷。”
“卓无穷爱她，她明知他不会下手。可我恨你，我恨杨家的每一个人。你不怕死吗？”
“怕。但如果我死了，前辈一定会因为‘您压根就不恨我’而救我两位兄弟的命。一命换两命，我赚了。”
“再次劝诫你不要过于自信。其实你完全可以奋力一搏以将我打败，这样的话就可以保全三条命。”
“我从不白费力气。”
“但这样你并不算赢。”
“但这样您已经输了，您心里面已经认输了。”
许多欢往后退，慢慢地退，退至出发前的位置。“你赢了。”她口吻清淡，没有什么表情。除了酒窝会哭会笑以外，她是个没有多余表情的人。她说：“我愿意救你的兄弟。”
旁观者都露出了会心的笑容。回春的“沉浸”升级了，大哭一声跳上鸦胆子的怀里，差点压垮老腰。墨自杨说：
“前辈找了这么多理由，绕了这么多弯弯就是为了输。”
“该感谢的时候不谢了？”许多欢离题万里。
“大恩不言谢，心里记着呢，就像您心里记着杨不扬那样深刻。您爱他，爱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甚至愿意为这个负心郎的后辈付出二十年的光阴——您就是为了梅花听宇而破解魔根。”
“还有吗？一并说来听听。”
“您热爱武学，尊重武学，舍不得《水天一色》就这样夭折。铲除魔根后的《水天一色》将是天下武林的瑰宝。”
“你的自信终于错了一把，因为还有一个目的你永远也猜不到。这是一个十分恶劣但不伤人的目的。”
“能说出来分享吗？”
“不能。我要面子，恶劣太伤面子。”
“既然不伤人，我就懒得再往下猜了。我从不白费脑筋。”
“明晨再来找我。”许多欢径直回屋。
墨自杨目送。眼里再一次泛起了泪花。有时候哭一哭挺好的，不然泪美人从哪儿来呢？她自我安慰着，不将眼泪拿来骗人或者骗自己的哭都是合法的，与笑一样值得提倡。回春说：
“稍后给二位姑娘送饭去。”
又对许多悲说：“人赠你刀剑，你不妨作陪，聊表谢意。”
许多悲支支吾吾：“……我？”
“就这样定下啦，人明儿就要离开了。再说奴婢我也能少送一趟饭。你就是个吃白饭的废物。晚上不许喝酒。”
许多悲呆板地点了点头。
“三个人的饭，两个人的酒。有劳小娘了。”墨自杨眼珠一转，撇掉眼泪，与崔花雨上前牵过许多悲的手。
“那个吃白饭的废物不能再喝了。”
“我喝。”
“你个小妖精。”回春拉过海桑大师走了，边走边说悄悄话。瞧她一副正儿八经样儿，应该是在传授科学知识。最容易想到的就是，什么样的猥亵最合理，尤其是什么时候的猥亵最合理，以及猥亵过后该干什么。满园春色关不住，这个丫鬟好霸道。
许多悲突然间“反客为主”，一手一个拖起崔花雨姊妹，飞奔而出。出得院子，墨自杨回眸。
看见风中的许多欢。许多欢又出现在了门框里，如往常般安静而漠然，但手里多出了一支鹰骨笛。
小木楼。有了些许节日的气氛。
风大，早有几个小丫鬟为小亭子打上灯笼，又安装上了隔板，于是变成了一个温暖的小餐厅。回春临走前说：
“这才是正统的年夜饭，新的日子开始了。”
这话是说给许多悲听的。
墨自杨看出来了，这是一个暗示。但很快就会知道这其实是一份激励。回春激励许多悲道出终天之恨——她将墨自杨与崔花雨视为侠客，及许多悲的救星。但晚饭行将结束时，许多悲却依然缄口不言。
墨自杨拿出了酒。
崔花雨与许多悲一人一坛一口气干了。
茶引文人思，酒壮怂人胆。也许就是因为这样，许多悲说：
“许巨愁整整霸占了我三十六年，一天也不放过。”
又说：“我是木鳖子的女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