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笙的脚步在光滑的青石板上拐了个弯,毫不犹豫地偏离了通往广济桥的主路。牌坊街鼎沸的人声和琳琅的商铺被迅速抛在身后,如同退潮般淡去。空气里的水汽更重了,混合着一种潮湿的青苔、老旧砖木和若有若无的、类似某种草药晒干后的微涩气息。巷子窄而深,两侧是挤挨着的、门脸低矮的老屋,墙皮斑驳,露出里面深色的砖块。午后的阳光只能勉强挤进狭窄的巷口,在脚下投下一道斜斜的光带,再往里,便是幽深的阴凉。
巷子曲折,岔口不少。她放慢脚步,侧耳细听。除了自己踩在湿滑石板上的轻微回响,远处似乎有模糊的、节奏单调的“笃笃”声传来,像是什么东西在持续敲击硬木。声音很轻,时断时续,却像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她的方向。她循着那细微的声响,在迷宫般的窄巷里穿行。空气里的那股微涩气息似乎浓了一点点,隐隐地,还渗入了一丝极其新鲜的、带着水腥气的凉意。
拐过一道几乎被爬藤植物覆盖的墙角,那“笃笃”声骤然清晰起来,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锋利感。眼前豁然开朗,是个小小的、不规则的天井。天井一角有口布满青苔的石井,另一角,一株巨大的老榕树虬根盘结,树冠浓密如盖,投下大片清凉的阴影。就在那浓荫下,支着一张简陋的、被岁月磨得油亮的木案板。
案板前站着一个精瘦的男人,穿着深蓝色的旧汗衫,袖子卷到肘部,露出两条筋肉结实的小臂。他正埋着头,全神贯注。左手死死按着一条银鳞闪烁、尾鳍还在神经性抽搐的大鱼,鱼身足有小臂长,鱼鳃鲜红,鱼眼清亮。右手紧握一把狭长、薄刃闪着寒光的厨刀。刀锋在鱼脊上精准地一划到底,发出轻微的“嘶啦”声,鱼皮应声而分。接着,刀锋紧贴着鱼骨,以快得几乎看不清的动作,片下一片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鱼肉。那鱼肉带着珍珠般的光泽,被轻巧地甩在案板旁边一个铺着干净芭蕉叶的大竹匾里。随即又是“笃”的一声轻响,刀尖利落地剔下鱼骨上最后一缕红肉,鱼骨被丢进脚边的木桶。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效率。
案板上,竹匾里,已经堆叠起一小堆这种薄如纸、亮如雪的鱼片,散发出一种韩江水特有的、清冽的鲜腥气,霸道地冲散了巷子里原有的微涩和潮湿感。那极致的“鲜”,带着生猛的活力,扑面而来。
顾笙站在天井入口的阴影里,没有立刻上前。她的目光完全被那刀锋吸引,每一次利落的片削,每一次精准的剔骨,都让竹匾里那堆晶莹的“雪片”增添一分诱人的光彩。胃里粿汁的暖意和单丛茶的清冽甘甜依旧存在,但此刻,一种全新的、带着原始吸引力的味觉期待,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身体深处清晰地漾开了一圈涟漪。不是饥肠辘辘的催促,而是美食猎人发现珍馐时那种按捺不住的兴奋和跃跃欲试。她轻轻吸了一口气,那浓郁的、带着水腥的鲜气直冲鼻腔,让她脖颈后的汗毛都微微立了起来。
精瘦男人(阿炳)似乎感觉到有人,头也没抬,只哑着嗓子问了一句:“食鱼生?” 浓重的潮州口音,短促直接。
“嗯。”顾笙应了一声,走近几步,目光依旧胶着在竹匾里那堆晶莹剔透的鱼片上。离得近了,那鲜气更加霸道,带着活鱼刚离水般的生猛活力,几乎能感觉到鱼片在空气中细微的颤动。“韩江赤眼?”
阿炳手上动作没停,又一片薄得透光的鱼肉飞落竹匾。“早水船刚送来的。”他这才抬眼瞥了顾笙一下,眼神锐利,带着常年与刀锋和鲜货打交道的人特有的那种审视,随即又低下头专注手下的鱼,“坐。很快。”
天井里摆着几张矮小的竹凳和一张同样矮小的方桌。顾笙在离案板几步远的一张竹凳上坐下,背靠着老榕树粗糙冰凉的树干。树荫浓重,隔绝了午后的暑气,空气清凉。她看着阿炳将最后一点鱼肉剔净,那条赤眼鱼只剩下一个完整的骨架。他拿起竹匾旁一个粗陶盆,里面是清澈的井水,他将双手和刀锋在里面快速浸洗了一下,甩了甩水珠。
接着,他转身从身后一个蒙着湿布的竹筐里,飞快地抓出几样东西:一小把嫩黄纤细的姜丝,几片翠绿欲滴、边缘带细锯齿的金不换叶子(九层塔),还有一小碟深褐色、质地浓稠的酱料——普宁豆酱。他将这些辅料分装在小碟里,连同竹匾里那堆新鲜得几乎要跳起来的鱼片,一起端到了顾笙面前的小方桌上。
没有多余的言语。鱼片堆在芭蕉叶上,薄如纸,白如雪,边缘微微卷曲,透着底下芭蕉叶的脉络。嫩姜丝金黄,金不换翠绿,深褐色的普宁豆酱散发出一种发酵豆类特有的、咸鲜浓郁的复杂气息。
顾笙拿起桌上备好的竹筷。指尖触碰到微凉的竹身。她夹起一片鱼生,那鱼片薄得几乎感觉不到重量,在筷尖微微颤动。她没有蘸酱,先直接将这片冰凉柔滑送入口中。
舌尖首先接触到的是惊人的凉意和滑腻。牙齿轻轻一合,没有预想中的韧或弹,那极薄的鱼片几乎是瞬间就化开了,如同最细腻的冰凌在口中消融。一股极其纯粹、极其强烈的鲜甜滋味,如同蓄势已久的山洪,猛地爆发开来!那鲜甜带着韩江活水的清冽,毫无腥气,只有一种属于顶级河鲜的、近乎野性的甘美。冰凉柔滑的触感顺着舌面滑下,留下满口腔炸裂般的清甜余韵。
她微微眯了下眼,脖颈后的汗毛再次立起,那是一种被极致鲜味瞬间击中的生理反应。粿汁的温厚和单丛的清雅,在这原始野性的鲜甜面前,被霸道地冲刷开去。额角刚刚被茶汤抚平的清爽感,似乎也被这冰凉的鲜激得更加通透。
夹起第二片鱼生。这次,她小心翼翼地用鱼片边缘沾了一点深褐色的普宁豆酱。那酱汁浓稠,咸鲜浓郁,带着发酵豆豉特有的深沉风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微辣。裹着酱汁的鱼片入口,冰凉的鲜甜瞬间被咸鲜包裹、托举,豆酱的发酵风味与鱼生的清甜形成了奇妙的交响。咸味非但没有压制鲜甜,反而像催化剂,将那原始的甘美激发得更加立体、澎湃。紧接着,她捻起几根嫩黄的姜丝和一片翠绿的金不换叶子,一同放入口中咀嚼。
嫩姜的辛辣极其微弱,更多是一种清爽的辛香,完美地中和了鱼生可能残留的、极其微弱的水腥(虽然她并未尝到),带来一丝明亮的刺激感。金不换(九层塔)特有的浓烈芳香,带着一丝类似茴香和薄荷的复合气息,霸道地冲入鼻腔和口腔,瞬间提升了整个味觉体验的层次。冰凉的鱼生、咸鲜的豆酱、辛香的姜丝、浓烈的金不换……各种味道在口中激烈碰撞、融合、升华。那鲜甜非但没有被掩盖,反而在咸、辛、香的烘托下,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与深刻,如同在口腔里上演了一场味觉的交响乐。每一次咀嚼,都释放出新的滋味层次,清冽、甘甜、咸鲜、辛香、芬芳……轮番冲击着味蕾,带来一种近乎眩晕的满足感。
顾笙放下竹筷,端起桌上那个粗陶茶杯,里面是温热的、味道很淡的本地粗茶。她喝了一大口,温热的茶水冲刷过口腔,洗去浓烈的余味,留下淡淡的茶涩和回甘。胃里,那沉甸甸的粿汁暖意依旧在,但此刻,一种全新的、由冰冽鲜甜和复合香料点燃的活力感,正从舌尖蔓延至四肢百骸。她轻轻吁出一口气,白色的气息在榕树荫下的清凉空气里迅速消散。额角干干净净,只有被极致美味征服后的、心满意足的微热。目光落在竹匾里剩余的晶莹鱼片上,那纯粹的、带着韩江水汽的鲜甜诱惑,正无声地呼唤着下一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