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笙又夹起一片鱼生。这次她只裹了极薄的一层普宁豆酱,咸鲜的酱味浅浅铺开,像一层底色,随即被鱼片本身爆炸般的清甜迅速覆盖、穿透。纯粹的鲜,冰凉滑腻地掠过舌面,留下干净利落的甘美回响。她细细咀嚼,感受那薄如无物的鱼肉如何在齿间彻底化开,只余下满口韩江活水的清冽气息。
粗陶杯里的温茶已经见底,阿炳不知何时又给续上了。温热的淡茶流过喉咙,像一道柔软的布,轻轻擦拭着被极致鲜味洗礼过的口腔,留下微涩的余韵,恰到好处地平息了味蕾的激荡,却又不夺走那鲜甜的记忆。胃里,粿汁沉甸甸的暖意依旧稳固地盘踞着,像一块温润的基石。而鱼生带来的冰凉鲜甜,则像一股活泼的清泉,在基石之上流淌、跳跃,两者奇异地共存,互不侵扰,反而构成了一种饱满而层次分明的满足感。
她慢慢吃着,一片,两片。嫩姜丝的辛香,金不换叶的浓烈芬芳,随着不同的搭配,轮番上场,每一次都给那核心的鲜甜带来新的变奏。有时是豆酱的咸鲜托举,有时是姜丝的清爽提亮,有时是金不换霸道香气的包裹。竹匾里的“雪片”渐渐减少。
天井里异常安静。只有阿炳在水盆里清洗刀具的轻微水声,刀锋偶尔碰到粗陶盆沿,发出短促清脆的“叮”响。老榕树巨大的树冠纹丝不动,浓密的枝叶过滤了远处牌坊街的喧嚣,只筛下细碎的光斑,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无声地跳跃。空气里弥漫着鱼生残留的鲜腥、金不换的浓香、井水的凉气,还有老榕树根处散发的、带着泥土和苔藓味道的沉静气息。时间在这里仿佛被拉长了,粘稠而缓慢。
顾笙放下竹筷,竹匾里只剩下几片晶莹的鱼生和一点散落的姜丝、金不换叶。胃里的饱足感达到了一个完美的平衡点——沉实,温暖,却又轻盈通透。额角没有任何不适,只有一种被美味彻底抚慰后的宁静。她端起粗陶杯,将最后一点温热的淡茶饮尽,那股微涩的暖流滑入腹中,像给这场鲜味的盛宴画上了一个熨帖的句号。
阿炳正用一块粗布擦拭着案板和刀具,动作一丝不苟。他头也没抬,只问:“好食?” 依旧是短促的潮州话。
“好食。”顾笙诚实地回答,声音里带着一丝满足后的松弛,“好鲜甜。”她站起身,掏出钱放在小方桌上。
阿炳这才停下手,看了一眼桌上的钱,点点头,算是收下。他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有笑容,只是继续低头擦拭他的刀。那专注的神情,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手中这把寒光闪闪的利器,以及下一次将要被它分解的鲜鱼。
顾笙背好背包,最后看了一眼这方被老榕树荫庇的幽静天井——油亮的木案板,粗陶的水盆,还有角落里那口布满青苔的石井。空气里残留的鱼鲜味和金不换的香气,混合着老榕树特有的沉静气息,构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潮州古城巷陌深处的味道。她转身,沿着来时那条湿漉漉、泛着幽光的窄巷往回走。
巷子曲折,光线昏暗。脚步踏在湿滑的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哒哒”声,在两侧高耸斑驳的老墙间回荡。随着距离天井渐远,空气里那股霸道的鲜腥和金不换香也渐渐淡去,被巷子里固有的、潮湿的砖木气和隐约的药草微涩重新占据主导。胃里的饱足感沉甸甸的,脚步却比来时更加轻快,带着一种探索到宝藏后的心满意足。
重新拐入稍微宽敞些的巷子,午后略显刺眼的阳光重新洒在脸上。她微微眯了下眼,适应着光线的变化。不远处,就是通往牌坊街的巷口,喧嚣的人声如同潮水般再次清晰起来。广济桥那灰白色的巨大身影,在楼宇的缝隙间重新显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