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笙重新汇入牌坊街的人流。午后阳光的热力被骑楼的廊檐切割,投下大片的阴凉。胃里那沉甸甸的饱足感如同一个安稳的锚,让她在喧嚣的人潮中步履沉稳。脚下的青石板光滑如镜,倒映着骑楼廊柱的影子和匆匆而过的脚步。两侧商铺的吆喝声、游客的谈笑声、瓷器碰撞的脆响,再次成为流动的背景音。
她穿过一座又一座沉默矗立的巨大石牌坊。那些繁复的浮雕、鎏金的匾额大字,在斜射的光线下,石头的纹理和历史的厚重感似乎更加清晰可触。骑楼下飘出的气息依旧驳杂——老药桔沉郁的陈皮香、新焙单丛茶清锐的兰韵、炸粿品滋滋作响的焦香……但这些气息,此刻都像是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无法再像之前那样轻易撩拨起新的食欲。鱼生那冰冽清甜的极致鲜味,像一层清透的薄纱,暂时笼罩了她的味觉感知,余韵悠长。
目标明确。广济桥那灰白色的巨大桥墩和横卧江面的独特轮廓,在楼宇的间隙中越来越近。空气里的水汽愈发丰沛,带着韩江特有的、比海水更温和的淡水腥气,湿漉漉地扑在脸上,带来一种开阔的清凉感。
走到桥头广场,视野瞬间开朗。宽阔的韩江水波光粼粼,在午后的阳光下碎金般闪烁。广济桥——这座由巨大石墩、精美桥亭和中间那十八艘梭船连接而成的奇特古桥,如同一条蛰伏的巨龙,静静横卧江面。桥亭的琉璃瓦顶在日光下反射着温润的光泽,不再是刺目的碎金,而是沉淀了岁月的内敛。桥上游人如织,在桥亭下驻足,在梭船连接的船板上行走,凭栏远眺。小贩的叫卖声、导游的讲解声、游人的惊叹声,混合着江风,在开阔的江面上显得不那么拥挤。
顾笙没有急着上桥。她沿着桥头广场的边缘缓步而行,目光仔细地扫过这座闻名遐迩的古桥。巨大的石墩如同史前巨兽的脚掌,深深楔入江水中,历经冲刷,表面布满深色的水痕和沧桑的印记。桥亭飞檐斗拱,木结构呈现出深沉的棕褐色,雕花的细节在近距离下清晰可见。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连接石墩与石墩之间的那十八艘木制梭船。它们被粗大的铁链串联固定,船体随着水波轻轻起伏摇晃,船板连接处发出轻微的、令人心安的“吱呀”声。这“活”的部分,让整座桥在雄浑古朴中平添了一份灵动。
桥头的售票处排着队。顾笙买了票,踏上通往第一个巨大桥墩的石阶。石阶宽阔,被无数脚步磨得光滑微凹。登上桥墩的平台,视野更加开阔。江风带着明显的水汽和凉意迎面吹来,瞬间拂去了身上的燥热。向下看,江水在桥墩周围打着旋,呈现出深浅不一的绿色。对岸的城市轮廓在蒸腾的水汽中显得有些朦胧。
她沿着桥身,不疾不徐地走着。脚下,有时是厚重的、承载着历史分量的石面;有时,则是踏上连接梭船的厚实木板。每当踏上木船部分,脚下那微微晃动的、带着弹性的触感便清晰传来,伴随着铁链摩擦的“咯吱”声和船板接缝处细小的“吱呀”声,提醒着这座桥独特的构造智慧——“十八梭船廿四洲”。江风在这里似乎也更大更自由,吹得衣袂轻扬。
穿过一个个或开放或半封闭的桥亭,里面大多设有长凳供人休息。有的亭子里还保留着小小的神龛,香火早已熄灭,只留下淡淡的痕迹。她在一个视野极佳的桥亭里停下脚步,凭栏远眺。上游,江水蜿蜒而来,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下游,宽阔的江面汇入更远处的水域,水天一色。近处,几艘小渔船在江心随波轻荡,船尾拖着长长的涟漪。江风毫无阻挡地吹拂着脸颊,带着湿润的凉意和水腥气,彻底驱散了身体里最后一丝残留的燥热。胃里那饱足的暖意被这开阔的江风和流动的景致所调和,感到一种由内而外的通泰舒畅。
阳光透过桥亭木构的缝隙,在脚下的石板和木板上投下变幻的光斑。她靠在冰凉的、带着江水湿气的石栏杆上,看着桥面上形形色色的游人:兴奋拍照的年轻人,互相搀扶缓缓而行的老人,好奇地指着梭船问个不停的孩子,还有像她一样静静伫立、凝望江流的旅人。时间在这里,仿佛真的随着江水的流速而变得缓慢粘稠。
离开这个桥亭,继续前行。走过几艘相连的梭船,脚下的晃动感更明显了些,需要稍微适应一下步伐。她注意到一艘梭船上,靠近船舷的位置,摆着几张简陋的小木桌和矮凳。一个穿着靛蓝布褂的老汉守着一个小小的红泥炭炉,炉上架着一把黝黑的铁壶,正“噗噗”地冒着白汽。旁边的木盘里,倒扣着几只粗瓷小杯。空气里,一股极其淡雅的、带着炭火气的茶香,若有若无地飘散过来,与江水的腥气、木船的桐油味交织在一起。
顾笙心中一动,走了过去。老汉抬头,脸上是风吹日晒留下的深褶,眼神却很清亮。“阿妹,食茶么?”他开口,是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官话,声音有些沙哑,却透着热情,“凤凰单丛,自家焙的。”
“好。”顾笙应道,在矮凳上坐下。凳子很矮,坐下后视线几乎与船舷齐平,能更清晰地看到船边荡漾的浑浊江水。
老汉利落地拎起滚烫的铁壶,烫洗了一个粗瓷杯。水汽蒸腾。他打开一个旧锡罐,用竹夹子夹出一小撮乌褐蜷曲的茶叶,投入杯中。滚水冲下,茶叶在粗瓷杯里翻滚舒展,一股清锐高扬的兰花香瞬间被激发出来,混合着炭火焙烤过的温暖气息,霸道地盖过了周围的江水味和木船味。茶汤迅速呈现出一种澄澈的金黄色。
“这是蜜兰香?”顾笙闻着那浓郁的花香问道。
老汉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阿妹识货!正是蜜兰。”他将斟了七八分满的粗瓷杯推到顾笙面前,“船头风大,水气重,食杯热茶,正好祛祛湿气。”
顾笙端起杯子。粗粝的杯壁有些烫手。茶汤颜色金黄透亮,热气袅袅。凑近鼻端,那高扬的兰花香更加清晰,带着一种山野的清冽感。她小心地啜饮一口。滚烫!烫得舌尖微微一缩,但紧随其后的,是那标志性的蜜兰香气在口腔里轰然炸开,浓郁而直接。先是一点微苦,瞬间被铺天盖地的兰香蜜韵所淹没。茶汤滑过喉咙,留下持久的回甘和生津。与之前在骑楼茶馆里喝的那一壶相比,这船头简陋粗瓷杯里的茶,香气似乎更加野性、更不加修饰,带着一种江风般的粗粝感。滚烫的茶汤入腹,一股暖意迅速扩散,与江风吹拂在皮肤上的凉意形成奇妙的对抗,让人精神一振。
她慢慢喝着茶,看着老汉熟练地照料着红泥小炉,偶尔有游人被茶香吸引过来,买上一杯,或站或坐在船边,吹着江风啜饮。脚下的船板随着水波轻轻晃动,粗瓷杯里的茶汤也随之微微荡漾。远处,韩江两岸的景色在蒸腾的水汽中显得宁静悠远。这一杯带着炭火气和江风味的单丛茶,成了连接她与这千年古桥、这滔滔江水最熨帖的媒介。胃里的饱足感依旧沉实,额角被江风吹得微凉,只有舌尖残留的兰花香和蜜韵,随着每一次呼吸,在口腔里无声地回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