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瓷杯里的茶汤见了底，杯壁上挂着一圈深褐色的茶渍。顾笙将杯子轻轻放回小木桌，指尖还残留着粗粝的触感和温热。船头老汉正给另一个游客倒茶，黝黑的手腕沉稳有力，滚烫的水线准确地注入杯口。江风带着水腥气，吹在脸上凉丝丝的，额角被吹得有些发紧，却异常清爽。胃里，粿汁的暖意、鱼生的清甜、还有刚刚这杯粗粝滚烫的单丛茶，三者交织，形成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满足，撑得她不想立刻起身。
脚下的船板随着水波，持续着一种缓慢而规律的晃动，像婴儿的摇篮。铁链连接的“咯吱”声，船板接缝处的“吱呀”声，混合着远处模糊的市声，成了催眠的白噪音。她靠在冰凉的船舷上，望着江心。几艘小渔舟拖着网，慢悠悠地划破水面，荡开一圈圈金色的涟漪，又被更大的波浪抹平。阳光斜射在江面上，碎金跳跃，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时间在这里，似乎真的被韩江的水流拖慢了脚步，粘稠地流淌着。
直到老汉那边暂时没了客人，顾笙才站起身，掏出零钱放在桌上。老汉抬头，用带着浓重乡音的官话说：“慢走，阿妹。”脸上是风吹日晒留下的沟壑，眼神却很平和。
“多谢。”顾笙点点头，背好背包，小心翼翼地跨过连接两艘梭船的厚木板。脚下的晃动感明显加剧，她微顿了一下，适应着这水波传导的弹性。重新踏上坚实的石桥墩平台，那种被水流托举的漂浮感才骤然消失，脚下重新传来大地般的厚重踏实。江风依旧，但少了船头那种毫无遮拦的劲道，变得温和许多。
她沿着来时的方向，不紧不慢地往回走。再次经过那些或开敞或半封闭的桥亭，里面依旧有游人驻足、歇息。阳光穿过桥亭的木构，在地面投下长长的、不断变幻的光影。巨大的石墩沉默地矗立在江水中，表面深色的水线标记着岁月的冲刷。目光扫过那些粗大的、固定梭船的铁链，黝黑冰冷，与温润的木船、古朴的石桥形成奇异的对比。这座桥本身就是历史与智慧凝结的奇观，每一块石头，每一根木头，每一道铁箍，都在无声地讲述。
走回桥头广场，喧嚣的人声和热浪重新包裹上来。牌坊街的方向，巨大的石牌坊在下午偏斜的光线下拉出长长的影子。顾笙没有立刻汇入人流，她在广场边缘站定，最后回望了一眼广济桥。灰白色的桥身横卧江面，“十八梭船廿四洲”的轮廓在波光水汽中显得既雄浑又灵动。桥亭的琉璃瓦顶依旧反射着温润的光，不再是刺目的碎金，更像是沉淀了时光的玉石。
胃里的饱足感依旧沉甸甸的，脚步却并不沉重，反而带着一种被美景和美食双重滋养后的轻盈。额角被江风吹得微凉，很舒服。下一个目标很自然地浮现在脑海——开元寺。那座千年古刹，就在牌坊街的另一端，据说里面有一株同样古老的老榕树。牌坊街的喧嚣是背景，广济桥的开阔是铺垫，古寺的幽深，似乎成了此刻顺理成章的归宿。
她转身，再次融入牌坊街的人潮。骑楼的阴影切割着午后的阳光，青石板路面光滑依旧。两侧商铺的气息——老药桔的陈香、单丛的兰韵、炸物的焦香——依旧在空气里交织浮动，却像隔着一层薄纱，无法再轻易扰动她此刻内心的那份饱足与宁静。脚步穿过一座又一座沉默矗立的石牌坊，那些繁复的雕花和鎏金大字在眼前掠过，历史的厚重感在饱食之后，更容易被身体感知。
越往牌坊街深处走，靠近开元寺的方向，喧嚣的人声似乎稍微沉淀了一些。空气里那股属于市集的、混杂的烟火气中，渐渐渗入了一种沉静的、类似檀香和古旧木料混合的气息，很淡，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肃穆感。路边的商铺也悄然变化着，多了些售卖佛香、锡箔、素饼和仿古木雕的店面，门脸大多显得更古朴内敛。游客的脚步在这里似乎也放慢了些许，说话的声音自觉压低。
一座巨大的石牌坊之后，视野稍稍开阔。一条稍显清静的石板路斜斜延伸出去，路两旁古木参天，浓密的树冠遮蔽了大部分阳光，投下大片的、带着凉意的浓荫。石板路的尽头，一座古朴厚重的山门巍然矗立。门楣上，“开元镇国禅寺”几个石刻大字，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庄严肃穆。山门朱漆斑驳，露出底下深色的木头，檐角的风铃在微风中发出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叮铃”声，瞬间被寺内传来的低沉梵呗声所吞没。
那梵呗声低沉、浑厚，如同大地深处的回响，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穿透寺墙，弥漫在寺前的空气里。空气里的檀香气息也清晰了许多，混合着古木和苔藓的清凉味道。寺门前，几株巨大的古树虬枝盘结，根须如巨蟒般裸露在地表，紧紧抓着泥土。其中一株尤其巨大，树冠如盖，几乎遮蔽了小半个前庭广场，浓荫沉沉，投下大片清凉的阴影。树下，散落着几块被磨得光滑圆润的条石，显然是供人歇脚的。
顾笙站在浓荫的边缘，抬头仰望着那株巨大的古榕。树干粗壮得需要数人合抱，树皮是深沉的灰褐色，布满深刻的纵裂纹和附生的苔藓，透着难以言喻的沧桑。无数粗壮的气生根从枝干上垂落，有些扎入泥土成为新的支柱，有些则在空中飘荡。浓密的枝叶层层叠叠，过滤了几乎所有的直射阳光，只有细碎的光斑顽强地穿过缝隙，在布满苔痕的青石板上无声闪烁。站在树下，一股沉甸甸的、带着泥土和古老生命气息的凉意，无声地笼罩下来，瞬间隔绝了牌坊街残留的喧嚣和暑气。
寺门内传来的低沉梵呗声，如同无形的潮汐，一波波涌来，带着一种抚平心绪的力量。胃里那份沉甸甸的饱足感，在这古树浓荫和梵音笼罩下，似乎也沉淀下来，不再喧闹，化为一种更深的、如同脚下大地般的安稳。额角的微凉感被树荫下的清凉所取代，很舒适。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是古寺特有的、混合了檀香、古木、苔藓和尘埃的沉静气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