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笙没有立刻走进山门。她在那株巨大的古榕树下站定，仰着头，目光沿着粗壮得不可思议的树干向上攀爬。树皮是深沉的灰褐色，布满刀刻斧凿般的深刻纵裂，缝隙里填满了厚厚的、墨绿色的苔藓，湿漉漉地闪着幽光。无数虬结的枝干如同巨龙的臂膀向四面八方伸展，在空中交织成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绿云。无数棕褐色的气生根，粗如儿臂，细如绳索，从高高的枝杈间垂落下来。有的深深扎入泥土，形成新的支柱；更多的则在半空中飘荡，像凝固的雨帘，又像古老神灵垂下的胡须，无声地诉说着漫长的岁月。浓密的枝叶完全遮蔽了天空，只有极少数几缕极其顽强的阳光，才能穿透这层层叠叠的绿障，在布满青苔、湿滑阴凉的青石地面上投下零星、跳跃的光斑。
树冠之下，是一个完全独立的世界。空气沉静、清凉，带着浓重的泥土、苔藓和朽木混合的气息，那是一种属于古老生命的、沉甸甸的味道。外面牌坊街隐约的喧嚣，寺内持续的低沉梵呗，都被这浓密的枝叶和无数垂落的气生根过滤、吸收，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凝滞的静谧。站在这里，仿佛连时间都放慢了脚步，被这株千年古树磅礴的生命力所震慑、吸附。
顾笙的目光最终落在一根距离地面不远的、异常粗壮的气生根上。那根须的表面同样覆盖着厚厚的苔藓，湿滑油亮，底部深深楔入泥土，与旁边一块半埋在地下的、边缘已被磨得圆润光滑的条石紧紧缠绕在一起，仿佛巨蟒盘踞着它的猎物。根与石，生命与顽物，在漫长的时光里，以一种奇异的方式融为一体，难分彼此。她伸出手指，指尖在距离那湿冷的苔藓表面还有寸许的地方停住了。一种莫名的敬畏感让她没有真正触碰。只是感受着那从巨大生命体上散发出的、带着湿寒的凉意，无声地穿透空气，沁入皮肤。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古榕沉甸甸的气息，混合着远处飘来的、若有似无的檀香，还有青石板上苔藓的微腥，一同涌入肺腑。胃里那份沉甸甸的饱足感，在这古老、沉静、带着强大生命力的氛围包裹下，似乎彻底沉淀下来，化为一种更深沉、更安稳的满足。额角被树荫下的凉意包裹，无比舒适。身体里因美食和美景而积累的微热躁动，被彻底抚平。一种奇异的安宁感，如同脚下湿润的泥土般，从脚底缓缓升起，浸润全身。
绕着巨大的树基缓缓走了一圈。每一步都踏在湿滑、布满苔痕的青石板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声响。树根如盘踞的巨蟒，在石板缝隙间虬结隆起，又深深扎入泥土，展现出一种近乎蛮横的生命力。树冠的阴影随着她的移动而移动，始终将她笼罩在这片清凉的、与世隔绝的绿荫里。寺门内传出的梵呗声似乎更清晰了些，那低沉浑厚的音节，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与古树无声的脉动隐隐相合。
她在一段裸露的、尤其粗壮的板状根前停下。那树根表面相对光滑些，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棕褐色，被无数代人的手掌、衣襟、甚至后背摩挲得油光发亮。几个穿着朴素的本地老人，正安静地坐在旁边光滑的条石上歇脚。他们大多沉默，只是微微仰着头，望着浓密的树冠，眼神平和，仿佛在与一位沉默的老友进行着无声的交流。一个穿着靛蓝布褂的老阿婆，甚至将一只布满皱纹的手，轻轻地、长久地按在粗糙的树皮上，闭着眼睛，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顾笙没有打扰这份宁静，只是静静地看着。这株古榕，早已超越了单纯的植物，它更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附着时间，沉淀着记忆，成为这座古城、这座古寺不可或缺的灵魂，也成了人们精神上的某种寄托。作为“久笙”，她敏锐地捕捉着这份沉静的力量，感受着食物之外，另一种扎根于大地深处的、更为悠长的“滋味”。
又站了一会儿，直到寺内响起一阵节奏稍快的法器敲击声，似乎是某一堂功课结束的信号。顾笙这才收回目光，最后看了一眼那盘根错节的巨大根系和遮天蔽日的浓荫，转身，踏上了通往山门的石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