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凳的冰凉透过薄薄的衣料,持续地传递着一种沉静的清醒。顾笙背靠着古柏粗粝如铁的树干,微微仰头。古柏扭曲盘结的枝干在澄澈的蓝天上勾勒出遒劲有力的线条,仿佛凝固的墨痕。低沉的梵呗声,竹扫帚拂过石板的“沙沙”声,远处几声清脆的鸟鸣,还有自己平稳悠长的呼吸,在这方被千年古刹围合的沉静空间里,和谐地交织着,如同无形的丝线,将心神温柔地缠绕、安抚。
胃里的那份饱足感,早已沉淀为一种大地般的安稳,稳稳地托着身体。额角被树荫下的凉意包裹,舒适而通透。身体里因旅途奔波、美食探索而积累的微热和轻躁,被这沉静的气息彻底涤荡干净,只余下溪流汇入深潭后的澄澈平和。她并不急于起身,只是任这难得的沉静时光,随着那连绵的诵经声,缓缓流淌过每一寸感官。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带着节奏的金属磕碰声,夹杂在梵音与清扫声中,隐隐约约地飘了过来。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日常的、烟火气的质地,像是什么器皿在轻轻碰撞。顾笙循声望去,目光穿过广场边缘几株古树的间隙,落在侧后方一处相对僻静的小院落入口。
院门半开,可以看到里面几间低矮的屋舍,青瓦白墙,样式朴素。院墙边搭着竹架,上面晾晒着几排洗得发白、叠放整齐的深灰色僧衣。空气中,那股沉厚的檀香和古木气息里,似乎也隐隐渗入了一丝极淡的、温热的谷物香气,还有类似蒸腾水汽的味道。
那金属磕碰声正是从这小院里传出的。顾笙心中微动,站起身,脚步不自觉地朝着那半开的院门走去。靠近门口,那温热的谷物香和蒸腾的水汽味清晰了一些,带着一种家常的、令人安心的气息。她站在门边,没有贸然进入,只是向里望去。
院内不大,地面铺着青砖,打扫得很干净。一角砌着几口大灶,灶膛里的柴火已经燃尽,只剩下暗红的余烬,散发着微微的热浪。灶台上架着几层巨大的竹制蒸笼,此刻正敞开着,白茫茫的蒸汽袅袅升腾,带着浓郁的米面香气弥漫开来。蒸笼旁,几个穿着同样深灰色、浆洗得挺括僧衣的僧人正在忙碌。
其中一个年长些的僧人,身形清瘦,面容平和,正站在一张宽大的木案板前。案板上摊开一大块柔软、带着温润光泽的面团,颜色微黄,散发着谷物本身的甜香。他双手沾满了面粉,正极其专注地揉捏、拉扯着那块面团。他的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手指灵活地捻、拉、叠、压,面团在他手中如同有了生命,被缓缓拉伸成一根根粗细均匀、近乎透明的细丝!那细丝柔韧异常,随着他手腕的抖动,在案板上盘绕、堆叠,如同洁白的蚕丝。
旁边另一个稍年轻的僧人,正小心翼翼地将这些盘绕好的细丝,一圈圈整齐地码放进一个巨大的、边缘磨得光滑的陶盆里。他的动作轻巧而专注,生怕碰断了这些纤细的杰作。陶盆里已经铺了大半盆,细丝盘绕如云,洁白晶莹。
更远处,还有僧人在清洗巨大的陶缸和木桶,水流哗哗作响。空气中,那温热的、带着米面发酵微酸和清甜的气息,混合着灶膛余烬的草木灰味、蒸腾的水汽,以及僧衣浆洗后散发的干净皂角气味,构成了一种极其独特而安宁的氛围。这里没有殿堂的庄严宏大,只有一种专注的、近乎禅定的日常劳作气息。
顾笙站在院门口,静静地望着。老僧人的手指在面团上捻动、拉伸,动作流畅而充满耐心,带着一种心手合一的宁静。那面团在他指下化作千丝万缕的奇妙过程,如同无声的修行。年轻的僧人轻手轻脚地码放,眼神专注。金属的磕碰声是陶盆和木桶的轻响,是这日常劳作的伴奏。
胃里那份沉沉的安稳感,在这充满生活气息的专注景象前,似乎变得更加熨帖。额角的清凉依旧,心绪却因为这朴素而精妙的劳作场景,添上了一丝温暖的敬意。她看着那洁白如云、细若发丝的“面线”,在巨大的陶盆里盘绕堆积,散发着温润的谷物光泽。这显然是为寺里准备的某种精致素食。
老僧人似乎感觉到了门口的注视,手上的动作并未停下,只是微微抬眼,目光平和地朝门口望了一眼。那眼神里没有被打扰的不悦,只有一种阅尽世事的淡然和包容。他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温和笑意。
顾笙对上那目光,心头微微一暖,也向院内微微颔首致意,带着一份对这份专注劳作的尊重。她没有出声打扰,只是又静静地看了片刻。看着那千丝万缕在沉稳的手指下诞生,看着它们被轻柔地安放。直到老僧人重新低下头,更加专注于手中的面团。
她这才收回目光,悄然退后一步,离开了院门口。转身重新回到中庭广场,那沉厚的梵呗声和香火气息重新将她包裹。但此刻,心头似乎还萦绕着那小院里温热的谷物香、蒸腾的水汽,以及那老僧人专注捻动面团的、充满禅意的手指动作。胃里的饱足依旧沉实,额角清凉舒适,身体里却多了一种被这份沉静日常所滋养的、更细微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