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底只剩下一点深褐色的甘草汁液，粘着几颗细小的水果籽。顾笙将空碗和竹签丢进摊旁的垃圾桶，指尖还残留着水果汁水的微凉粘腻。湖风吹过，带来水汽的清凉，额角舒爽。胃里，粿汁的温厚、鱼生的清冽、单丛茶的甘醇，被那一碗冰凉酸甜的甘草水果巧妙地调和、激活，沉甸甸的饱足感依旧存在，却不再沉闷，反而像被注入了清泉，带着一种轻盈的活力。她沿着湖岸的步道继续前行，步履从容。
夕阳的金辉开始为湖面镀上一层流动的金箔。波光不再刺眼，变得柔和而温暖。岸边的古榕树荫被拉得更长，浓荫沉沉。湖心小岛的亭台轮廓在暖色的光晕中显得愈发玲珑剔透。步道上的游人多了几分归家的闲适，脚步放缓。
前方，湖岸线在这里微微内凹，形成一个静谧的小湾。几株巨大的榕树根须如龙爪般探入水中，浓密的树冠在水面投下墨绿的倒影。就在这浓荫与水光相接处，几间青瓦白墙的屋舍临水而建，门楣上挂着一块老旧的木招牌，字迹有些模糊，隐约可见“湖滨老粥”几个字。一股极其浓郁的、混合着米脂香和海鲜鲜甜的气息，正霸道地从那敞开的门扉里飘散出来，乘着傍晚微凉的湖风，直扑鼻端。
那香气醇厚、温暖，带着米粒长时间熬煮后特有的、如同融化油脂般的绵绸质感。在这绵绸的基底上，跳跃着虾蟹贝类被高温逼出的、属于大海的鲜甜，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干贝丝的焦香。这香气如同一只温暖的手，瞬间攫住了嗅觉，也轻轻挠动了顾笙被水果清爽抚慰过的、但依旧安稳的胃。不是饥饿的召唤，而是对另一种温暖、绵长滋味的本能向往。
脚步自然而然地停在了店门口。店内光线有些昏暗，陈设简单，几张老旧的木桌木凳，地面是磨得光滑的水泥地。最显眼的是靠墙一字排开的几口大肚砂锅，正架在红泥炭炉上“咕嘟咕嘟”地沸腾着，浓郁的米香和海鲜香气正是从那里弥漫开来。白茫茫的蒸汽袅袅上升，在屋顶的梁木间盘旋。一个系着深蓝色围裙、头发花白的老伯正站在一口砂锅前，用一把长柄木勺缓慢而有力地搅动着锅里的内容。他的动作沉稳，带着一种经年累月形成的韵律感。
顾笙挑了个靠窗、能望见湖面一角的位置坐下。木凳冰凉，桌面是厚实的原木，被擦洗得泛着油润的光泽。老伯头也没抬，只问：“食粥？几人？”
“一人。”顾笙答道。
“鲜虾蟹粥？”老伯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像是喉咙里含了砂砾。
“好。”顾笙的目光落在那些沸腾的砂锅上。
老伯没再多话，拿起一个粗瓷海碗，走到其中一口砂锅前。他用长柄木勺舀起浓稠滚烫的粥底。那粥底呈现出一种诱人的、类似米浆的乳白色，粘稠得几乎能挂勺。米粒早已熬得开花，与汤水融为一体，不分彼此。粥面上，漂浮着点点金黄的油花，是海鲜析出的精华。
老伯手腕沉稳地一倾，浓稠的粥液裹挟着热气注入粗瓷海碗。接着，他拿起另一个小竹篓，从旁边一个冒着热气的木桶里飞快地捞出东西，扣在滚烫的粥面上——是几只通体橘红、蜷曲着的大虾，虾壳油亮；还有几块肥厚的、带着蟹壳和橙红色蟹膏的蟹块，蟹膏在热气中微微颤动。最后，他撒上一小把翠绿细碎的葱花和嫩黄的姜丝，再淋上几滴清亮的麻油。
一碗滚烫的海鲜砂锅粥，被端到了顾笙面前。粗瓷海碗沉甸甸的，热度透过碗壁传递到掌心。白气蒸腾，带着米脂的醇香、虾蟹的鲜甜、葱姜的辛香以及麻油的浓香，扑面而来，瞬间将人笼罩。碗里，乳白粘稠的粥液包裹着橘红的虾蟹，翠绿的葱花点缀其间，金黄的蟹膏如同宝石镶嵌在蟹块上，诱人至极。
顾笙拿起粗瓷勺子。勺子沉甸甸的。她没有急着舀粥，而是先用勺子轻轻搅动了一下。粥液极其浓稠，勺子划过时能感受到明显的阻力，粥液如同融化的奶油般柔滑地包裹着勺身。一股更浓郁的、混合了米香和海鲜鲜甜的香气升腾起来。
她舀起一勺粥。粥液粘稠，拉出细长的丝线。勺子里有煮得绵软的米花，有橘红的虾段，还有一点金黄的蟹膏。她凑近，小心地吹了吹气，白色的蒸汽散开。送入口中。
烫！滚烫的温度瞬间包裹了舌尖。但紧随其后的，是那无法形容的醇厚米香！米粒早已熬化，米浆的绵绸感如同最温柔的抚慰，带着谷物本身的甘甜和油脂般的丰腴，瞬间覆盖了整个口腔。这纯粹的米脂香醇厚得如同大地。紧接着，虾的鲜甜、蟹的甘美，如同沉睡的精灵被高温唤醒，霸道地融入了米粥的醇厚之中。虾肉紧实弹牙，带着海水的清冽甘甜；蟹膏丰腴粘稠，在舌面上化开，留下浓郁得化不开的、带着独特海洋气息的甘美，那是一种沉甸甸的、令人愉悦的“膏脂”感。翠绿葱花的辛香和嫩黄姜丝的微辣，恰到好处地点缀其间，提鲜解腻，带来一丝明亮的刺激。最后是那几滴麻油的浓香，像一层温暖的油膜，将所有滋味包裹、融合，增添了一份家常的熨帖。
一口滚烫的粥液滑入食道，留下一条温暖灼热的轨迹，最终沉入胃里。胃里那份由粿汁、鱼生、水果构筑的、层次丰富的饱足感，瞬间被这滚烫、醇厚、鲜美的暖流所拥抱、融合。粿汁的温厚找到了更绵长的延续，鱼生的清冽被温暖的米脂温柔包裹，水果的清爽则成了绝妙的前奏。额角被这滚烫的粥逼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在傍晚湖风的吹拂下，带来一种酣畅淋漓的舒适。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每一勺都吹凉些，再细细品味那米脂的醇厚、虾的弹甜、蟹的膏腴在口中交织变幻的滋味。粗瓷海碗里的热气袅袅升腾，在眼前氤氲。窗外的西湖，在夕阳的余晖下，水面由碎金渐变成一片暖融融的橙红，又被更远处的靛蓝暮色浸染。岸边的古榕树影被拉得极长，倒映在暖色的水波中，轻轻摇曳。
胃里的暖意随着每一口热粥而扩散、加深，沉甸甸的，带着米脂的醇厚和海鲜的甘美，像一块温润的暖玉稳稳地沉在腹中。额角的细汗被湖风吹干，留下清爽的紧绷感。身体里所有的疲惫，所有的感官刺激，似乎都被这碗滚烫、醇厚、熨帖的海鲜粥彻底抚平、包裹。她放下勺子，碗里只剩一点粘稠的粥底和零星的虾壳蟹脚。窗外，西湖的暮色渐浓，水天一色，宁静而温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