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楼之上,短暂的死寂比之前的疯狂厮杀更令人窒息。血污浸透了斑驳的墙砖,断裂的兵刃和残破的旗帜散落一地,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铁锈味和焦糊气息。守军将士们拄着兵器,胸膛剧烈起伏,贪婪地呼吸着这片刻的安宁,每一张沾满血污和疲惫的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恍惚,以及被女帝亲临前线所点燃的、不屈的火焰。
祇暄站在垛口旁,银甲上溅满了暗红的血点,帝袍的下摆已被撕裂。她扶着冰冷的墙砖,眺望城外。叛军的营火如同鬼魅的眼睛,在沉沉夜色中连绵成一片恐怖的星河,将圣都围得水泄不通。那短暂的退却,并非仁慈,而是暴风雨前更令人心悸的压抑。
果然,短暂的沉寂被打破。城下叛军阵中,数十个粗豪的声音被刻意放大,借着简陋的喇叭状铁皮筒,开始向着城头声嘶力竭地喊话,声音在空旷的战场上回荡,充满了诱惑与恶意:
“城上的弟兄们!听好了!别再为那昏聩的妖女卖命了!”
“看看你们周围!死了多少人?还能守多久?”
“打开城门!只要打开城门,归顺二皇子、三皇子殿下!高官厚禄,金银美人,应有尽有!”
“祇暄无能!登基以来,天灾不断,叛乱四起,帝国烽烟遍地,全是她牝鸡司晨,惹得天怒人怨!”
“她一个深宫养出的娇弱女子,懂得什么治国平天下?不过是仗着先帝糊涂遗诏,窃据大位!”
“负隅顽抗,只有死路一条!开门献城,才是生路!”
污言秽语,如同毒蛇的信子,试图钻入每一个守城士兵的耳中,瓦解他们刚刚凝聚起来的斗志。
然而,回应他们的,只有城头死一般的沉默,以及更加用力握紧兵器的手。这些普通的士兵,或许不懂朝堂上高深的权谋,但他们看得见。他们看得见这位年轻的女帝在天灾下令开仓放粮时,那些贪官污吏是如何阳奉阴违,而她又如何为此彻夜难眠、容颜憔悴;他们看得见她在叛军兵临城下时,没有像历代史书里记载的那些亡国之君一样仓皇逃窜,而是褪下华服,披上软甲,与他们一同站在最危险的地方,用她那双本该抚琴作画的手,举起并不熟练的弓箭。
那些污蔑,苍白无力得可笑。他们守护的,不仅仅是一座城池,一位帝王,更是他们亲眼所见、心中所认的那份不该被乱臣贼子践踏的仁善与勇气!这份沉默的坚守,比任何呐喊都更加震耳欲聋。
喊话声渐渐歇下,叛军阵中一阵骚动。片刻后,在一队手持巨盾的重甲兵严密护卫下,两骑越众而出,直至护城河边才勒住马匹。
正是二皇子祇衽与三皇子祇烈。
祇衽一身亮银盔甲,在火把光下反射着冷光,他仰起头,朝着城楼方向,运足了中气,声音透过面甲传出,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规劝”:
“祇暄!听着!事已至此,何必再徒增伤亡,拉上这满城军民为你陪葬?”他的声音刻意放大,确保城上城下都能听见,“你一个女子,本就难当大任,强占帝位,以致天怒人怨,烽烟四起!若你此刻迷途知返,主动开城,颁布退位诏书,将帝位归还于我祇氏男儿,念在手足一场,本王可向天下保证,必饶你性命,许你一世富贵安稳!否则……”他冷笑一声,威胁之意不言而喻,“待城破之时,玉石俱焚,悔之晚矣!为了你一己私欲,让全城人为你流血,你于心何忍?!”
祇烈在一旁帮腔,声音更加尖利:“祇暄!莫要执迷不悟!退位让贤,能者居之,方是正道!别再负隅顽抗了!”
他们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毒液,顺着夜风灌上城头。城上的将士们怒目而视,却因对方身份特殊,未得命令,不敢擅自动作,只能将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祇暄的身体微微晃了晃,脸色在火把明灭的光线下更加苍白。她猛地转身,不再看城下那两张看似“规劝”实则逼宫的脸,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回宫!”
圣天殿内,烛火通明,却照不亮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与绝望。
祇暄跌坐在龙椅上,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银甲未卸,上面的血污显得格外刺眼。她看着面前三位帝国最后的支柱——护塔侯江侯端、老臣巫贤,以及一直沉默肃立、身着深紫色祭袍的兖愘。
良久,她抬起眼,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丝……动摇。声音轻得仿佛叹息,却让殿内三人心头俱是一震:
“朕……或许他们说得对。这个帝位,本就不是朕想要的,也……坐得并不安稳。”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鎏金扶手,“若是退位……能让这场厮杀停止,能让圣都百姓免遭涂炭,能让帝国……重归安宁……或许,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能者居之……”
“圣上!万万不可!”巫贤几乎是扑倒在地,声音凄厉,打断了祇暄的话,“此乃贼子蛊惑人心之言!绝不可信!您若退位,他们便能名正言顺地登上帝位,届时,您便是他们最大的障碍!为了永绝后患,为了洗刷他们叛乱的污名,他们绝不会放过您!一定会……一定会除之而后快啊!圣上!切不可存此幻想!”他苍老的脸上满是惊惧和绝望。
江侯端重重抱拳,声音沉痛而坚定:“巫大人所言极是!圣上,此乃叛军的攻心毒计!他们久攻不下,便想以此瓦解陛下意志,动摇军心!一旦您松口,城门失守,届时玉石俱焚,城中忠于您的将士、百姓,绝无幸理!”
祇暄的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的兖愘。这位看透未来的教主,面容隐藏在祭袍的阴影下,看不清表情,只听到他低沉而空灵的声音缓缓响起,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意味:“圣上,此路……唯有向前,退后一步,便是万丈深渊,神魂俱灭。”他指的是上次集八位护法之力,耗费巨大代价才启动神殿法阵,为帝国国运占卜所见的模糊未来。
祇暄的心,如同被浸入冰海,彻底沉了下去。最后一丝幻想也被无情掐灭。她闭上眼,脑海中闪过父帝临终前那双充满不甘、猜忌与沉重期望的眼睛,闪过那卷将她推上这风口浪尖的遗诏。原来,从那一刻起,她就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阶梯。退让?仁慈?在这权力的修罗场上,只是加速灭亡的毒药。
就在这时,又一名浑身是血的传令兵踉跄着冲入大殿,声音带着哭腔和崩溃:“报——!圣上!叛军……叛军又开始攻城了!这次攻势更猛!东城水门缺口扩大,弟兄们……死伤惨重!”
最后的休憩时间结束。地狱的大门,再次轰然洞开。
巫贤猛地抬起头,再也顾不得礼仪,朝着祇暄嘶声力竭地哭谏:“圣上!不能再犹豫了!不能再等了!立刻下旨!召江侯执大军回援吧!圣都不能丢!丢了圣都,就什么都没了!南兴的叛军可以慢慢剿,帝国的根基不能动摇啊!求您了!”他一下下地用额头撞击着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江侯端牙关紧咬,太阳穴青筋暴起。他知道巫贤说的是眼下唯一的生路,可他更清楚,放弃即将攻克的荆城,放走南兴王祇焪那头猛虎,将是何等可怕的后果!那意味着帝国将陷入南北同时开战、永无宁日的深渊!他猛地单膝跪地,抱拳道:“圣上!再给老臣几日!老臣愿亲率塔府亲卫上城死战!必能将叛军挡在城外!待南兴捷报……”
“几日?!拿什么挡?!拿全城军民的性命去填吗?”巫贤如同疯魔般打断了江侯端,老泪纵横,“侯爷!你是忠臣!可你的忠心,难道就是要拖着全城人一起为南兴陪葬吗?圣上!决断吧!”
两人的目光如同烈电,在空气中激烈碰撞,都充满了为国为民的赤诚,却走向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祇暄看着脚下争吵的两位重臣,听着殿外隐约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喊杀声和惨叫声。那声音像一把把锉刀,磨着她的神经。她仿佛能看到东城水门处,士兵们如何用血肉之躯去堵那越来越大的缺口,一个个倒下……父帝的影子、帝国的重担、将士的鲜血、百姓的哀嚎……最终,所有的画面都凝固成一片冰冷的黑暗。
她猛地睁开眼,眼底最后一丝犹豫和脆弱被彻底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破釜沉舟的决绝。她站起身,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仪,斩断了所有的争论:
“传朕旨意。”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加急,往南兴荆城前线。令征南大将军江侯执……”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沉重而冰冷,“暂缓对荆城南兴王叛军的围攻。即刻起,分兵十万,不,率主力全军,火速回援圣都!沿途不得有任何延误,违令者,严惩不贷!”
旨意一下,巫贤如同虚脱般瘫软在地,老脸上泪水纵横,却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喃喃道:“圣朝有救了……有救了……”
而江侯端,依旧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头颅却深深地垂了下去,花白的头发在灯下微微颤抖。他没有再说一个字,只是那宽阔的肩背,仿佛瞬间被压上了千钧重担,显得佝偻而苍凉。他仿佛已经看到,南兴那片即将熄灭的战火,将因这道旨意,再次死灰复燃,并以更猛烈的势头,吞噬整个帝国。
祇暄下达完命令,不再看任何人,缓缓坐回龙椅,目光空洞地望着殿外漆黑的、被战火染红的夜空。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几个血红的月牙印。
救兵已调,但这剂猛药,是救赎,还是更深的深渊?无人知晓。孤城的命运,帝国的未来,都系在了那支遥远军队的回援之路上。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