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虔棠！”

正在沉思的尚虔棠被突如其来的呼唤吓了一跳，不由得从咖啡馆的椅子弹起站直，但随之而来的那玩笑得逞的窃笑声又在提醒她，现在可不是监狱点名，是在装修典雅的乌绿咖啡馆里喝摩卡。

她拿调查莱昂失踪的借口提前早退，来享受闲暇时光，但咖啡馆目前只有她光顾，店主在二楼修唱片机，工具的叮当混杂着他走调的沉闷哼唱，如果他能发出尚虔棠刚才听到的声音，除非他爬到外墙，且多长出一张嘴。究竟是谁在呼唤？

“快出来呀，虔棠。”神秘的呼唤又飘过来，楼上的椅子腿发出挪动的声响，老板说：“女士，是不是有人叫你？”

尚虔棠端起咖啡杯，指尖微微发抖，感觉世界此刻只有冒热气的棕色水面，鲁莽地速写出她脱妆憔悴的脸。

“是的，感谢告知。”她说，闭眼最后抿一口，提起老板报销的新托特包，从后门走出咖啡馆，循着笑声来到一根渗水的柱子面前，它属于一座结满蛛网的黑房子。

“我们又见面了！我找到摆脱美好未来的办法啦。”

“萱泉，我其实对这个不感兴趣……”尚虔棠脸色阴沉，“我更想缅怀我们的往事。”

石柱渗的水流到尚虔棠的鞋底，似乎心情无比快乐：“令人赞叹的警惕心。你提问吧。”

“我和你第一次喝酒是在哪座桥下？”尚虔棠盯着自己的指甲说。

“翠桥。”

尚虔棠微笑着伸手拍了拍石柱，仿佛这里真站了个人：“你酒精过敏，所以才当了老烟枪。”

石柱里的声音滋滋地剥落自己的伪装，恢复浑厚的男声：“我根本不在乎你和你朋友的破事。”

“当然。”尚虔棠叉腰，伸出一条腿表示不耐烦，眼神中维护尊严的高傲和男声的愤怒不相上下。

石柱抖动，竟然组成一个和尚虔棠一样体型的女人，在如骨骼错位的转动中，石头女像条毛巾被拧好几转，水从扭曲身体的每一寸喷涌而出，尚虔棠感觉腹部一阵绞痛，不是恐惧造成的幻觉，而是她的胃擅自共感——也不是，是胃里有东西冲出来，她张嘴干呕，几条蜈蚣混在咖啡液里从她的嘴里滑出，仰面摔在杂草上，自动折弯密密麻麻的脚，摇头晃脑地爬入石柱。

尚虔棠满脸不可思议，别开发丝，目光随着蜈蚣看见石柱里嵌着的透明管道，记忆粒子在有序流动，拼出她听得懂的话，清晰有力：“不够，还远远不够，你等着吧。”

“哦。”尚虔棠擦干嘴唇残余的咖啡，终于明白石柱就是个传话筒，联系她的人可能远在天边。她强忍恶心捂住胸口，神情坚定地承诺：

“我等着。”

绝无半分虚假。

全副武装的人陆续在3刻街聚集吵闹，直到瞭望台站了位发号施令的人，他们才迅速回到工作状态，分为三人一组，扛着崭新的沙袋、木头和钢丝在宽阔的路上堆防御堡垒，扯下房屋上的那些手绘的彩色旗帜扔到地上任人蹂躏，这些是被3刻街居民视为祈福的道具，看来巨斧帮和仙境区剑拔弩张的火燃起时，街中的居民已闻风而逃，把家拱手让给如日中天的巨斧帮。

戈安洛斯绕路翻到无人的房子里，想通过阁楼窗看他们的具体布置，不过，他的目光首先锁定在了楼下路过的巡逻队。得先把他们解决才是，他掏出匕首，却被威丹抓住了手腕。

威丹一边单手按戈安洛斯的后脑勺，把他的头转过来，一边用手提箱抵着他的身体转向左边窗户，示意他跳到房子的围墙上，离开此地，但就这几秒时间，对他们有利的时机已然逝去，巡逻队发现了他们，为首的直接开了一枪，可子弹仅仅打落了木旗杆，他们攀上墙顶消失在视野里。

“你想尝尝提前开战的滋味吗？”威丹愤怒地盯着戈安洛斯那张脸，他知道怪物不会理解幽灵的脆弱，但也特别想给他揍出一双眼睛，“那还不如我现在把你打成筛子，别小瞧巨斧帮，毫无准备的仙境区可受不起。”

“知道了。”戈安洛斯平时单独行动惯了，头一次参与这么大的团体作战，忘记考虑其他因素。他选择接受威丹的指责，蓄力跃过铁丝网，翻到隔壁4刻街的钟楼上。巡逻队立刻追赶，吹响口哨，凄厉刺耳地威慑闯入者，但戈安洛斯二人不为所动。

“不过他们要是想进入仙境区，就另当别论。”戈安洛斯吸取教训活学活用，开始筹划怎么解决脚下快跑的敌人。

威丹在戈安洛斯背后悄声说：“别再绕路了，仙境区的陷阱不是人人能过的。早点回去，我们还能商量战术，虽然胜算……也不会增加多少。”

戈安洛斯听到这儿，不再理会后面的哨兵，蹬墙回3刻街，和威丹往仙境区赶，不一会儿就看见那块以蜡油为山丘的国度。他们走到陷阱边缘，哨兵在后面百米外的拐角墙边弓起背，比蓄势待发的猎豹还要专注，目光灼灼。

威丹吹声悠长的口哨，喊：“谁来，开门！”

迪乌在烟雾缭绕中现身，拖着沉重而缓慢的步伐，把地面震得微微颤抖。三位哨兵变成心有灵犀的多胞胎，退到墙后屏息凝视。原本他们是想提前捞点油水，可现在不是三对二的局面了。威丹旁边那个面容模糊的冒失家伙，身手矫健利落到怪异，明明站在强者旁边，却平静得毫无波澜，打起来变数太大，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等两人进门，迪乌立刻恢复陷阱，怒瞪墙后不请自来的三人，巡逻队忿忿不平地打回道府。

“看来我们还得按部就班，为十分钟打完的战役做准备。”扛步枪的光头女人挠着手臂上流脓血的疮抱怨，烦躁得多抓了几道血痕。

“迪乌和威丹……”队中长有三只手的瘦子扶正自己的头盔，出于自尊他略过完全不了解的人，免得出糗，“他们参战的话说不好，大概要二十分钟。也不知道温总出于什么目的答应这场对战，诱惑他们出来屠杀大概率不难，反正事实本就是赢家的俘虏。”

“耐心点，得到美好未来的机会来得不早，但会来得最好。”最矮胖的队长安慰自己的队员，扯下金属面具，鼓起胸膛把浓痰吐到角落，“擦亮自己的武器，让他们为我们的美好未来铺路即可，美人，豪车……又向我们走近一步！”

戈安洛斯有些无所适从。仙境区的庭院里冒出来许多漆木桌，成员都出来活动，在桌子之间穿梭游荡，蜡烛全部点亮，还有一桌人正在制作新的蜡烛，比平时更吵嚷，简直像在庆祝新年。

“坎帕帕呢？”威丹在拥挤的桌子之间左顾右盼。

“在做美味的蛋糕，”迪乌挑了个位置坐下，单手把一张桌子抬到自己面前，双眼发亮，朝房屋的方向翘首以盼，“应该快好了。”

随着礼炮声响，一个五层大蛋糕在房屋门口亮相，蛋糕下面光亮的推车好似一匹银色骏马，坎帕帕的声音从蛋糕后传来：“晚餐时间到！”

人们端起手边最近的蜡烛，争先恐后地跑过去，威丹被这个景象震惊到钉在原地。蜡烛拥簇着坎帕帕和蛋糕，汇成一条小溪，一直流到最大的桌子旁。坎帕帕用一把短刀从顶端开始分蛋糕，端着第一盘穿过人群，来到站得最远的戈安洛斯面前。

“先分给最应该关心的人。”坎帕帕双手递给戈安洛斯。

在场的人霎时都在看这个离群的无脸人，好在没有恶意或者杀意。戈安洛斯真想不明白坎帕帕的话哪个字符合他了，但隐隐觉得不接会更麻烦，所以伸手顺从坎帕帕的安排。蛋糕先在盘中化作一团记忆粒子，再钻进戈安洛斯的衣袖里。那些对他持续关注的人发出赞叹，貌似把这当成了把戏，戈安洛斯干脆转身站在更远的屋门口。

与此同时，迪乌主动帮忙切分，先分给那些甚至失去了行动能力的人，他本来想借机藏一块留着吃，坎帕帕发现后训斥了他，把那块蛋糕分给威丹。

“真悠闲。”威丹退出人最多的地方，评价道，“不过慢得不着调一直是仙境区的风格。”

“你嫉妒我们吗？”一个女孩听到这句话朝威丹翻白眼，把蛋糕囫囵吞下，踩着滑板回到人群。他决定不计较，毕竟她在仙境区算聪明的那一档。

“味道真不错，和妈妈的蛋糕差不多。”威丹吃了一口低声惊呼。

等大家吃得差不多了，坎帕帕端坐在桌边，双手托着下巴，说：“这是仙境的最后一天，明天巨斧帮吹响号角的声音，就是大家分别的时刻。”

人们疑惑的议论渐渐变成一支不和谐的歌曲：“不存在了？沉没？第二个死期终于到啦？”

一个戴高帽子的青年吹声口哨，跳上桌子大喊：“不对，我们说好的不是这个！”

听到这儿恍然大悟的人抓住周围人的手，告诉他们安静。青年跳下桌子握住坎帕帕的手，激动地说：“坎帕帕，你建造了仙境，带我们远离失败和争斗，让我们康复，现在是我们证明自己的时候了。”

坎帕帕还没反应过来，人们已经开始行动，拿出一件自己制作的手工制品放在手心展示，全不重样：纸花、积木桥、捕梦网……直到有人不小心把自己的毛绒玩偶捏碎，变成一把弯刀，于是集体魔术开始了，漾起的风吹灭了一圈蜡烛，最后大家都拿着自己认为的“武器”——有部分武器杀伤力只在主人的幻想里。

“但我还给你们安排了一条更好的路——待在迪乌周围不要走。仙境区的‘盾’并不脆弱，只要……”

“坎帕帕，已经足够了。”一个红发胖子打断坎帕帕的话，“你保护我们，我们感恩你，但正如老人所说，凡事皆有尽头。”

坎帕帕低头，目光黯然：“这是我的失败。”

红发胖子重重拍了坎帕帕的肩膀，令坎帕帕抬头看他，说：“更正，这是你的成就。”

坎帕帕走到每个人面前道谢，和他们握手，抚摸他们的脸庞，把他们的样貌刻在脑海。

威丹早就受不了这个场面，对他来说直白的表达是件很羞耻的事，悄悄地回屋打盹，眼睛却时不时睁开看着窗外，蓝色的烛火包围着坎帕帕的背影。

戈安洛斯在草地里漫无目的地走，坎帕帕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走得比他悠闲。

坎帕帕说：“想分你块口香糖，不过你真是满脸不情愿。那这样，我一直跟着你，去你觉得适合谈话的地方。”

戈安洛斯加快脚步想，所以我不想和仙境区的幽灵打交道，从思维到形式风格，都无法融合。

“如果不想被人发现真实的自己，还是得好好伪装才行。不过我喜欢坦诚，有利于解决问题。”

看来是必须要说两句话了。戈安洛斯猛地转身，由于动作太僵硬，倒是把坎帕帕惊了惊。

“我不会伤害你。我遵守你的指令，不会背叛你。”戈安洛斯再次向根本没兴趣动手的幽灵说安抚的台词，免得又多一个崩溃幽灵，怀着多疑的心阻碍他的行动。

“你知道我不是为了这个找你，”坎帕帕摇头，往嘴里丢了块口香糖，“我们像朋友一样聊聊天！倾听彼此的任何想法。”

“你先说。把上次宵禁没说完的说完。”戈安洛斯根据过往经验推断，一般说出这种话后，幽灵会为了保护自己的想法而失望地走开，却绝不思考到他也要保护自己的想法这一步。

“一旦和巨斧帮交火，我不会再走出3刻街……”坎帕帕转念一想，已经下定决心的事也没必要说，直接坐在一堆枯叶上，换了个话题，“仙境区的陷阱有一小部分是林杰提供的。”

戈安洛斯还是头一次听说。是他某次去执行任务时，林杰做的工作之一吧。

“不过大部分陷阱由我制作，等宵禁时我想给你把公式一一解释给你听。你有天赋运用它们，或许公式本就是世界赋予你们的工具，幽灵恰好借用到而已。”

戈安洛斯赶紧坐下点头，免得他改变主意，可他想弄清楚一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坎帕帕用一根食指在另一只手掌心画图案：“在走入美好未来前，我总是躲藏在怪物群后面，既危险又安全，慢慢地，我认识你们。

“无论过去如何，现在你们是死后世界的生物，还可以成长，潜力远超我们这些旅者的想象，于是我开始认真看待死后世界。其实生死本就是平等关系，彼此共存、循环，一方出现问题，另一方势必遭受伤害，生死之间的过程，既是过去也是未来。”

坎帕帕微笑了一下，放下手端详旁边坐着的戈安洛斯。“这个解释你满意吗？”坎帕帕说。如果戈安洛斯不明白，他得开始把自己的过去当故事讲，那会很长。

戈安洛斯又点头。

正在篝火旁跳舞的成员朝坎帕帕挥手，他也举手挥动，说话时都不曾放下：“我本来可以和林杰一起离开城市，毁灭美好未来，但他们该怎么办？不可能带这么多人出城，否则美好未来会加快屠戮的速度。”

“林杰的计划不可复制。”戈安洛斯同意坎帕帕的推断，“但美好未来从来不慢。”

“是的，它嗜血成性，但一个人消失，另一个人就有了一线生机，这也是治愈伤痕的办法。我希望我能当好替死的人，当我消失，我将带走所有秘密。你可以告诉我，你有没有失控过，或者有奇怪的想法打扰过你？或许我恰好有合适的绷带。”

戈安洛斯站起身，对坎帕帕，也像在对自己说：“没有。没有——”突然有一个想法跳出反对，松开怪物的发音器，“我还在等能实现愿望的时机。”

说完，戈安洛斯意识到刚刚便是一场失控。

“你在长大，孩子。如果你心里那个幽灵在干扰你，没必要急着掐断，你又不会再变回去，不如也吧它当作一份食物。”

这个说法，戈安洛斯不认同，他心里有的是另一种感觉。不过他没有分享，这是怪物自己要解决的问题。

坎帕帕也起身张开臂膀，把烛光抱入怀中：“就让我消失在美好未来之前，作为我的美好未来，放灵魂自由。”

戈安洛斯想到那些紧抓记忆的幽灵，他们才是大多数，上前问：“坎帕帕，怪物没有畏惧死亡的本能，但你真的接受自己消失的结局吗？”

“哦……我只是承担我的后果，”坎帕帕吐掉口香糖，捡起一颗浆果摩挲着，兀自笑起来，“这不是我第一次自取灭亡，话还是这么多。说出来轻松多啦！”

戈安洛斯没有再发言。至少战斗时会多一个优秀战力，而像他这样没有选择自取灭亡的，也迟早被埋进同一个坟墓……坟墓是什么？

坎帕帕回屋等成员们睡下后，上阁楼抚摸自己的武器箱，对在窗前擦枪的威丹说：“加上你们，仙境区有两百一十七人。三分之一的人没有战斗力，其中三十个人完全失去理智和判断力，我很感激你，威丹，即使伤口没有愈合，也愿意战斗。”

“……好了，停止你那套理论吧，让他们离我的弹道远一点。”一听坎帕帕说这些，威丹就觉得头痛，他分明特别健康强壮，一想到要和巨斧帮战斗，四肢突然复苏般充血发热，连汗毛都激昂地竖起，就这样蓄力着，等待着，特别想赌一盘。

坎帕帕给威丹从头上浇了一瓢凉水，很注意地没有浇着枪，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你该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