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残局悟道
陈放办公室里的那番谈话,像一块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的波澜日夜不息,搅得他心神难安。超自然的恐惧与理性的探讨在他脑中激烈撕扯,最终,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些关于玉珏、追杀和另一个"自己"的纷乱念头,一股脑地塞进心底最深处,再猛地扣上意识的牢笼。他甚至能在脑海中听到那"哐当"一声落锁的巨响,震得耳膜嗡嗡作响,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
他明白陈放说得对。棋盘,才是他当下唯一的立足之地,是抵御一切未知恐惧的坚实壁垒。
于是,他将全部心神,近乎自虐般地投入到了陈放为他制定的新一轮特训之中。而这一次的训练重点,不再是宏大的布局理论或中局搏杀,而是棋局中最精细、最考验耐心与算度,也最容易被忽视的领域——残局。
陈放搬出了棋坛公认的残局经典——《象棋残局大全》。
"全局重势,残局重功。"陈放将厚厚一叠复印的残局图谱摆在赵昭明面前,神色严肃,"许多棋手能下出精彩的中局,却倒在最后一步。为何?因为残局子力稀少,空间开阔,一点细微的优势或劣势都会被无限放大。这里没有浑水摸鱼的余地,靠的是绝对精准的计算和对棋子特性的极致理解。"
他指着谱上一个著名的"野马躁田"残局:"譬如这个,看似红方马兵受困,黑方车卒占优。但若能算清后续所有变化,红马便能如野马奔突,于方寸之地腾挪出无限生机,最终巧和甚至反胜。这需要的不是感觉,是硬功夫。"
赵昭明深吸一口气,沉下心来。他摒弃杂念,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那些看似枯燥的残局图谱上。一开始,他仍试图用那种模糊的"感觉"去把握,却发现行不通。残局像一台精密的仪器,失之毫厘便谬以千里。
他不得不静下心来,拿起笔和纸,像一个最初学棋的孩童,一步一步,笨拙地、却极其耐心地推演。马如何跳,兵如何冲,车如何控线,士象如何联防…他将每一个可能的变化分支都写在纸上,反复比较,寻找那条唯一可能通往胜利或守和的路径。
这个过程极其耗费心神,枯燥得令人发指。有时为了一个看似无解的局面,他能枯坐整个下午,地上扔满了写满演算的废纸,直到头昏眼花,太阳穴突突直跳。
但渐渐地,一种奇妙的变化发生了。
笔尖在纸上的沙沙声,窗外遥远的车流声,甚至自己的呼吸声……这些声音都仿佛被一层厚厚的水隔开,变得模糊不清。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纵横交错的楚河汉界,和那上面寥寥数子构成的无穷宇宙。时间失去了刻度,他只能通过窗外光线的偏移和地上越积越多的纸团来感知它的流逝。
就在这极致专注的、纯粹的计算中,那盘踞在心头的焦躁——对玉珏的恐惧,对明代"自己"的担忧——竟像杯中的沙砾,在这绝对的"静"中,悄然沉淀了下去。
他进入了一种"忘我"的状态。
他感觉自己对棋子的控制力,正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变得精细。不再是模糊的"感觉",而是清晰的"认知"。他开始真正理解一个过河兵在不同位置的确切价值,理解马腿被别住时所有可能的解脱路线,理解车在空旷地带与狭窄通道中完全不同的控场能力。
不知过了多少天,当他再次面对那局"野马躁田"时,眼中看到的已不再是受困的野马和嚣张的车卒,而是一条清晰无比的、由一连串精确到极致的例胜例和定式铺就的求生之路。每一步的顺序,每一子的交换,都了然于胸。
就在他感觉自己对残局的理解跃升到一个新层次时,队内循环赛再次到来。
他的对手,正是以残局功夫扎实、防守如同"铁门栓"般稳固著称的郑坤。
前三盘棋,赵昭明凭借凌厉的攻势和诡异的古谱开局,赢了两盘,输了一盘,战绩已然不俗。但最后一盘,他却意外地陷入了苦战。
中局激战后,双方兑掉大量子力,进入了一个极其微妙的残局阶段。盘面上,赵昭明多一兵,但兵种单一,且位置不佳;郑坤虽少一兵,但车马占位极好,且各子联系紧密,犹如铁桶阵。
"完了,赵昭明悬了。"
"进入郑坤的节奏了,他最擅长的就是磨这种残局。"
"多一个笨兵有什么用,你看郑坤那个车,控得多死。"
周围的队友小声议论着,几乎没人看好赵昭明。郑坤脸上也露出了稳操胜券的表情,落子更加沉稳,一步步地收紧口袋,挤压赵昭明本就狭窄的空间。
若是以前,赵昭明或许会急躁,会试图强行突破,结果很可能是在对方严密的防守下撞得头破血流,最终被反杀。
但此刻,他看着棋盘,心中却异常平静。经过连日残局苦修磨砺出的耐心与精确,让他稳住了心神。
他不再去看那个多出来的、略显笨拙的兵,也不再试图去攻击对方看似无懈可击的车马联防。
他开始下"闲着"。
一步飞相,看似无用,却微妙地改善了老将的活动空间。
一步平炮,远离主战场,却遥相威胁着黑方看似稳固的侧翼。
一步退马,以退为进,调整到一个更加协调的位置。
他的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耐心,甚至有些缓慢。他没有追求立刻获胜,而是在不断地进行微小的调整,积累着看似微不足道的、却实实在在的空间优势。
郑坤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他感觉对方的抵抗方式变了。不再是硬碰硬的冲击,而是一种…粘稠的、无处不在的韧性。他每一次试图发力,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力量被吸收、分散,然后对方总能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将局面重新拉回到那种令人难受的平衡。
棋盘上的棋子越来越少,局面似乎越来越"简",但郑坤却感觉自己需要计算的东西越来越多,精神消耗远超以往。
终于,在又一次漫长的思考后,郑坤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失误——他为了保住一个无关紧要的边卒,车离开了一条至关重要的控制线。
就在这一瞬间!
整个喧嚣的训练室,乃至整个世界的背景音,在赵昭明的感知里骤然褪去,变得一片死寂。他的瞳孔微微收缩,所有的精神都汇聚在那条刚刚失去黑车庇护的线上。那条线,在棋盘的几何图形中,仿佛骤然发出了一道只有他能看见的、刺眼的亮光!
没有犹豫,一直蛰伏的"笨兵",猛地向前一拱!
这一步,看似平常,却因郑坤车的短暂离开,恰好卡死了黑马唯一一个可以回防掩护的点位!
紧接着,那枚一直"无所事事"的红炮,精准地移动到最佳射程!
"抽将!"赵昭明沉声喝道。
郑坤瞬间脸色煞白!他猛地发现,自己看似固若金汤的防线,竟然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疏漏,被对方用这种水银泻地般的方式,撕开了一个致命的缺口!而且是在他最自信的残局阶段!
后续的着法再无悬念。几步之后,郑坤推枰认负。
整个训练室,霎时间落针可闻。
只有窗外偶然传来的一声鸟鸣,尖锐地划破了这沉重的寂静,反而更衬得室内空气凝滞。
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术,目光在棋盘、一脸平静的赵昭明和脸色惨白如纸的郑坤之间来回逡巡,仿佛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他们看不懂。
他们不明白赵昭明是怎么赢的。
明明一直是郑坤占优,明明只是一个小失误…
但郑坤自己心里清楚。那不是一个小失误,那是他被对方那种精细到极致、耐心无比的缠斗,逼得精神疲惫后,必然会出现的结果。
赵昭明站起身,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开始复盘。他的手指点在棋盘上,清晰地讲解着最后阶段那几个看似平淡却暗藏玄机的调动。
陈放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看着这一幕,看着赵昭明眼中那沉淀下来的、属于真正棋手的沉稳光芒,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野马躁田,终脱困厄。
残局悟道,其功乃成。
经过这番锤炼,赵昭明的心境变得更加沉静,他的棋风中也注入了一种此前未曾有过的、名为"精确"的韧性。这为他未来应对更大的风浪,悄然打下了一块坚实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