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南北争鸣
省训练室内残局取胜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一纸调令已送到了赵昭明手中——他将作为江南省队的代表之一，赴京参加一年一度的南北象棋交流赛。
火车一路北上，窗外的景致由湿润的绿意渐变为干燥的灰黄，空气也似乎硬朗起来。抵达首都，扑面而来的是一种与江南水乡截然不同的宏大与肃穆。比赛场馆设在老城区的体育馆内，尚未进门，已听见里面传来不同于南方棋馆的清谈细语——那是北方棋手粗犷直率的谈笑，和棋子砸落棋盘的铿锵声响。
南北交流赛，历来是棋坛一大盛事。不仅关乎地域荣誉，更是两种棋风理念的正面碰撞。
南方棋风，以江南、岭南为代表，讲究细腻、灵动、迂回，注重布局和子力协调，善于在看似平淡的运子中积累优势，如春雨润物，无声处听惊雷。
北方棋风，则以京畿、关外为重镇，崇尚刚猛、直接、凌厉，强调攻击性和计算深度，往往开局便大刀阔斧，力求中盘决胜，如北风卷地，摧枯拉朽。
赵昭明第一轮的对手，是来自北方的猛将李莽。人如其名，身材高大，声若洪钟，握手时力道十足。他一坐下便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江南来的兄弟？听说你们那儿下棋跟绣花似的，今天让俺老李见识见识！”
话音未落，“啪”一声巨响，红方当头炮已重重砸在棋盘上，震得棋子微微跳动。
典型的北派开局，以力压人。
若是数月前，初出茅庐的赵昭明或许会以柔克刚，用擅长的屏风马稳健应对。但经历了网络快棋的历练、人机对决的磨砺，尤其是残局训练的极致打磨，他的心性已沉稳许多。
面对李莽泰山压顶般的攻势，他心中那杆经过锤炼的“秤”微微一沉，瞬间衡量出对方棋风特点：力大刀沉，但过于直白，缺乏变化。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何不以古对今，以奇制正？
他几乎没有犹豫，手指灵动，走出了一步让全场观众乃至对手都微微一怔的开局——
“顺手炮”！
同样是中炮，却非屏风马固守，而是直接架炮对攻！这是古谱《橘中秘》中极为经典的强硬对攻体系，现代大赛已较少见到，因其变化复杂激烈，对双方计算力和胆魄都是极大考验。
“哟呵？”李莽眼睛一亮，非但不惧，反而更加兴奋，“对攻？俺喜欢！”
他毫不犹豫，依谱而行，跃马出车，攻势更急。棋盘之上，瞬间硝烟弥漫，金铁交鸣之声仿佛可闻。红黑双方大子迅速出动，在中线区域展开激烈争夺，每一步都充满火药味，看得人眼花缭乱。
北方来的棋手和观众纷纷点头，觉得这江南小子够胆；南方来的则暗自捏一把汗，觉得赵昭明太过冒险。
赵昭明却心如止水。他对《橘中秘》的研究深入骨髓，其中精妙弃子、连环杀招早已烂熟于心。他并非一味蛮干，而是在这激烈的对攻中，精准地把握着节奏。
当李莽一记重炮看似要撕开防线时，赵昭明突然弈出一步精妙的“弃马”！
“弃马十三招？！”有识货的观众低呼出声。
李莽一愣，面对送到嘴边的马，吃还是不吃？吃了，恐有陷阱；不吃，攻势受阻。略一迟疑，求胜心切之下，他还是选择了吃掉！
就在他吃马的一瞬，赵昭明眼中锐光一闪，后续手段如同排练过千百遍，流畅而出！右车直插对方腹地，左炮遥控牵制，一步看似平淡的挺兵，恰好为未来的闷宫杀埋下伏笔！
李莽脸色变了。他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精心编织的罗网，对方的攻势如潮水般一浪接一浪，环环相扣，不容喘息。空有一身力气，却似陷入泥潭，每一次挣扎都陷得更深。
他试图凭借强悍的计算力强行突围，但赵昭明的着法均出自古谱千锤百炼的杀招组合，计算深度远超寻常。几步之后，李莽便左支右绌，败象已呈。
最终，赵昭明一记“铁门栓”绝杀，锁定胜局。
“啪！”
落子声定，满场寂静。
李莽盯着棋盘，半晌，猛地一拍大腿，声音洪亮却带上了佩服：“好家伙！这弃马攻得够狠！够劲道！俺老李服了！你们南方佬也不全是绣花的嘛！”
赵昭明微微一笑，起身拱手：“承让。李兄攻势凌厉，昭明只是取巧。”
赛后复盘，两人气氛融洽。李莽是个爽直汉子，输得起，拉着赵昭明探讨那套“弃马十三招”的变例。
“俺们北方讲究直来直去，计算深，杀得狠。”李莽比划着，“看你们南方棋，有时候真着急。不过你今天这几下，可真够快的！”
赵昭明沉吟道：“李兄过誉。南方棋求细腻控盘，北方棋重凌厉攻杀，看似迥异，实则都是为了胜利。如同江河奔流，南方多曲径通幽，北方多一泻千里，路径不同，终归入海。”
他顿了顿，想起自己融合古今的体会，又道：“或许…并无高下之分。刚不可久，柔不可守。若能刚柔并济，奇正相合，方是棋道之广。”
李莽听得似懂非懂，挠挠头：“你们读书人说话就是绕！不过…好像有点道理！”
接下来几轮，赵昭明又遭遇了多位风格迥异的北方棋手。有擅长“瞎眼狗”布局乱中取胜的，有专精“屏风马”防御韧劲十足的。他不再拘泥于南方棋手的固有套路，时而以古谱的奇诡应对北派的刚猛，时而又以南方细腻的残局功夫磨垮对手的急躁。
他像一块海绵，吸收着北方棋风中的优点：强大的计算力，敢于拼搏的胆气，对胜利毫不掩饰的渴望。
南北之争，于他而言，不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而变成了一场丰盛宴。他心中的棋道格局，在这场交流赛中，被极大地拓宽。
他隐隐感觉到，棋艺之巅，并非只有一条路。南北棋理，看似相悖，实则如同阴阳两极，同出于那浩瀚无边的棋道本源。
而这本源，正向他展现出更加辽阔、更加包容的景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