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年号是“正德”。
多么光明正大,多么德配天地。
每次听到那几个胡子花白、腰板挺得比殿上柱子还直的老学士们念叨这个词,我都想发笑。
他们替我选的。
我的父亲,那位近乎完美的孝宗皇帝,绝不会用这样浮夸的字眼。他的是“弘治”,低调而务实,像他本人。
而我,朱厚照,从坐上这张龙椅的第一天起,就注定要辜负这个年号了。不是我不想,而是他们口中的“德”,与我理解的,全然不同。
今日是我的登基大典。
我穿着沉甸甸的衮服,上面绣着日月山河,仿佛把整个天下的重量都压在了我十五岁的肩膀上。我必须走得极慢,极稳,在庄严肃穆的乐声中,像一尊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一步步走向那至高无上的御座。
鼻腔里是檀香、墨香和一种陈旧的、属于无数前任皇帝的味道。耳朵里是鸿胪寺官员洪亮却毫无波澜的唱诵,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几百年前穿越而来,刻板得令人窒息。
他们都在跪拜,黑压压的一片头颅,像秋收后被风吹倒的麦子。我看不清他们的脸,或许也不需要看清。从今天起,他们的面孔将变得大同小异,奏疏上的字迹才是他们真正的表情——要么是忧国忧民的蹙额,要么是引经据典的谏言,要么,就是对我某个行为的、痛心疾首的控诉。
我的目光试图穿过晃动的玉珠,瞥向殿外。天空蓝得刺眼,几丝云彩飘得那般自在。我想起昨天,我还试图在东宫的庭院里架起一只巨大的纸鸢,刘瑾他们几个手忙脚乱地帮我拉着线。风很大,纸鸢歪歪扭扭地飞起来,带着我的心一起往上窜,几乎要触摸到宫墙之外的世界了。
然后,我的讲师,那位总是苦着脸的杨廷和先生就来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站在那里,用那种沉痛无比的目光看着我,仿佛我放飞的不是纸鸢,而是大明朝的国运。那一刻的扫兴,比一盆冷水浇头还要彻底。
“陛下……陛下!”身边近侍太监谷大用极轻微的声音将我飘远的思绪拽回。
原来唱词已毕,万千目光,正透过那该死的玉珠,聚焦在我身上。
该我说话了。
那些太常寺官员早已为我写好稿子,我昨夜背了半宿。无非是“恪遵先帝遗训”、“敬天法祖”、“励精图治”之类的陈词滥调。
我张开嘴,声音干涩地在大殿中响起,陌生得不像我自己。每一个字都像是冰冷的玉石,从嘴里吐出,砸在金砖地上。我听着自己的声音,心里却在想:若是此刻,我忽然大笑三声,或者学一声狗叫,底下这群“麦子”,会不会吓得全都跳起来?
这个念头让我几乎憋不住笑意,嘴角不受控制地想要上扬。我赶紧用力抿住,做出更庄重的表情。我知道,此刻,在任何人眼中,我都是悲恸、稳重、充满责任感的少年天子。
完美得像孝宗皇帝的翻版。
可我不是他。
我的父亲,他是真的爱这一切。他爱批阅奏章到深夜,爱与大臣们商讨那些在我看来无聊至极的政务,爱这个皇宫里的一切规矩。他像一颗最精准的齿轮,严丝合缝地嵌入了“皇帝”这台巨大机器里,并且乐在其中。
而我,我只觉得这衮服闷热,这冕旒碍事,这大殿像一个华丽无比的黄金笼子。
典礼终于在一片山呼万岁中结束了。声音震耳欲聋,几乎要掀开奉天殿的屋顶。我被簇拥着,再次像木偶一样走回后宫。沉重的宫门在我身后缓缓合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仿佛隔绝了刚才那场盛大演出的余音。
一进入乾清宫,我立刻伸手,近乎粗鲁地将头上的冕旒扯了下来,扔给旁边的小太监。然后开始解衮服的带子。
“陛下,使不得,礼制……”一个老嬷嬷惊慌地想要上前。
“闭嘴!”我低吼一声。
他们都愣住了,像被冰冻住一样,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我看着他们恐惧的样子,忽然感到一阵快意,又一阵空虚。
脱下沉重的衮服,只穿着里面的常服,我感觉身体一下子轻了,心却依旧沉甸甸的。
我走到窗边,推开雕花的窗户。傍晚的风吹进来,带着一丝凉意。远处宫墙连绵,一层又一层,望不到边。
“大用。”我唤道。
“奴婢在。”谷大用小心翼翼地凑过来。
“外面……是什么声音?”我侧耳倾听,似乎有隐隐约约的市井喧哗,叫卖声、嬉笑声,随风飘来,细微得几乎像是幻觉。
谷大用仔细听了听,赔着笑:“陛下,离得远着呢,是玄武门外头街市的声音。吵着陛下清静了?”
“不。”我摇摇头,闭上眼睛,努力地去捕捉那丝缥缈的自由气息。“很好听。”
比朝堂上的雅乐好听一千倍。
那一刻,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在我心中诞生:我不要做这紫禁城的囚徒。
我要建一个地方,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地方。那里没有没完没了的规矩,没有絮絮叨叨的讲师,没有堆砌如山的奏章。那里可以有豹房,有鹰犬,有我所好奇的一切奇技淫巧,有能让我纵情奔跑的校场,有能让我听到宫墙外真实声音的高台。
我要在那里,做朱厚照,而不是“正德皇帝”。
我转过身,眼睛因为刚刚诞生的梦想而发亮。
“传刘瑾。”
我知道,只有他们,我东宫时的旧伴,那些同样被视为“不正经”的宦官,才会理解我,才会不择手段地帮我去实现这个梦想。
哪怕,与整个天下为敌。
我的时代,开始了。以一种他们绝对无法预料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