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酒吗?”
“有。楼梯底下,小娘偷偷留给我的。”
“拿来。”
“你到底能不能喝酒?”
“能,也不能。”
“你做假?”
“不,我的酒量随着心情起伏,但也不一定是好心情才有好酒量。反正我想醉呢,它就会醉。”
“不想醉呢?”
“不喝。”
崔花雨拿出酒,一人倒一碗。
干杯。墨自杨盯着空碗说:
“我主观上想改变直觉——不能杀。前些日子从鸦胆子口中、这些日子从绿洲民众口中,咱可听到不少关于许巨愁的人生传奇,作为世仇,水晶宫不敢踏足许多沙漠,怕的不只是许多欢。”
又说:“如果他死了,绿洲危矣——鸦胆子可是少有的深知水晶宫以及麾下五禽宫底细之人。许多欢讲义气,必然不会将他拱手奉上,因此势必引发一场血战。而今水晶宫崛起,许多沙漠不是对手。绿洲危矣,土鳖虫方丈则危矣,他一旦被擒杀,莫高寺将永无翻身之日。”
又说:“水晶宫、许多沙漠与莫高寺构成大西北武林三国,若让水晶宫独家倾吞,则安禄山如虎生翼,中原武林危矣。”
“既然不能杀,那许夫人怎么办?”崔花雨问。
“许夫人就是我拿定主意的关键。她是受害者,但也是罪恶的源泉,许多悲的苦难就是因她而起,顾不上她了。”
“也留给许多欢?”
“正是,这样能逼她拿出极端手段——为了母亲的命,她就必须彻底制裁父亲,而且需要秘密行动,方能制造出绿洲之父许巨愁依然如故的假象。”
“杀了也能制造假象。”
“没错,但一来可能会坏了许多欢的心情;二者,杀了就没了,留着呢?万一绿洲有难,许巨愁始终是扭转乾坤的一着。世事难料,咱尽量站在更多的角度上,力求做到最合理。”
“那为什么非得带走许多悲?”
“帮许多欢一个忙。许多欢爱绿洲,爱这个家,知道真相后她拿什么面对许多悲呢?而许多悲如果继续在此生活,阴影难消,日积月累,谁能保证她不会因为发疯而迁怒许多欢呢?她就要疯了。若然如此,还不如不救呢,还不如牺牲她一人,幸福全绿洲呢。”
“可带走后又如何安顿?”
“撇开种种不说,她就是一个大孩子。一个一生未出沙漠的大孩子,面对外面世界新奇的生活,心伤或许能不疗而愈,进而武功大进。”墨自杨笑了,错综复杂的笑,有些狡黠,有些无奈,也有些善良,“而雨花谷正缺一个像她这样的顶尖高手。”
又说:“来日战事若起,七龟必将听从狗儿的指令而征战四方,而那时胡姬母子俩的安危就只能靠她了。”
“咱呢?”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而一方人必须保护一方水土。对于咱来说,这一方水土就是武林。”
“二姐有这么正义?你不是常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吗?”
“因为你亲哥的存在,我没得选,他的精神感染了我。说到底还是因为私心——四季歌是我们共同的家。”
“妖精。”
“办完这件事,咱就去找芽儿,找到为止。”
崔花雨芳心大悦:“妖精终于说了一句人话。”
“搞得你好像才是他的亲姐姐似的。我告你,这个名衔你永远也抢不走。”墨自杨哼了哼:“言归正传。”
“白送都不要。”
“言归正传。”
“说来说去,这个烂摊子最终还是抛给了许多欢一人。还是她最不幸,前半辈子为情所伤,后半辈子再遭家难。这种苦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呢?”
“流落人间、江湖,谁不吃苦呢?”
“总觉得不该吃这么多的苦。别再拿什么古言来恐吓我,我毫不在乎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别多愁善感了,找许多欢去,请她来看戏。”
“你怕刺激不死她呀?”
“杨不扬害不死她,许巨愁更害不死她。我倒希望她因此而重新觉醒,她不该枯守沙漠,这个武林需要她。”
“教教我怎么请?”
“实话实说。”
无所事事天不黑,想有所作为时光却如流水。
一眨眼就到了“死亡约会”的节点。
许多悲的灯火亮了起来。
一个健硕的影子在窗口中流动。影子一手提着小灯笼,紧贴着许多悲的脸往下照耀,一边照一边舔——就是舔,这个动作通俗易懂,无需描绘。舔过腰身时被窗墙挡住了。
就算不被挡,这边姊妹俩也早已丧失“欣赏”的勇气了。
山坡上,许多欢泪流满面。
这个世界,有很多人笑不出来,但没有一个人哭不出来。
“出发。”墨自杨凌空而起,扑向那一扇恶贯满盈的窗户。
灯火摇曳,健硕的影子具象为实物,实物逐渐倾斜,最后将许多悲紧紧压在了风雨飘摇的帷帐里,然后又变成了影子。这一道影子与四个灯笼就是墨自杨的目标。一手就够了。
手一抓一松,树叶化作五张刀片飞旋而出。
影子浑然不觉。在干这种活儿的时候,别说挡不住一个超级高手的偷袭,就算来一只小绵羊也会被轻松拿捏。
所以没有任何意外。灯灭。影子滚落在地。如果细看的话,影子的老屁股是拱起的。但被许多悲一脚跺平。屁股前面的东西粉碎了——就是粉碎,这种现象通俗易懂,无需描绘。粉碎就是坏透了,再也好不了了,除非找鬼斧神工打一个铁的换上。
许多悲牵手崔花雨越过山坡,往秋心阁而去。
秋心阁毗邻北向绿洲。这一带断崖林立,八方错落,恍若监狱。大监狱套着小监狱。
秋心阁就是一个小监狱,关押着一颗颗病态的心脏。半个时辰之后这里将发生一场大地震。大地震虽然是比喻,但实际情况也差不多。通常来说这种情况只有主角才能逃生。
许多欢花了很大的力气才登上了小木楼。但除此之外看不出有多大改变,直到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墨自杨欲搀扶,被拒。
狂风突然呼啸。窗扇来回拍打。墨自杨上闩。
不安分的帷帐安分下来。许巨愁趴在地上,为他遮丑遮羞的是“女儿”的一件沾满了他的口水的黑色肚兜。
而在另外一个女儿眼里,他从伟大的父亲变成了幺麽小丑。许多欢说:“替我杀了他,我怕脏手。”
墨自杨说:“前辈绝不是意气用事之人。”
“杨它、许岢即将功成出关,他俩完全有能力保护绿洲。”
“不一样,‘许巨愁’是招牌,人活着就能避战。”
“我从不曾委曲求全。”
“前辈说谎,您有过——您为杨不扬承受了太多。”
“他负心而已。而眼前这个人是犯罪,滔天大罪。”
“抛妻弃子更是滔天大罪,但您为何不杀了他?”
“因为我爱他,从一而终,死而无悔。”
“您不爱父亲吗?”
“爱,但后悔了。”
“您可以后悔,但杀死他并不能成为后悔药。要我说,您是狠不下心来将他关到死,故而才坚持要杀。您认为,这种杀是一种慈悲。但我认为,慈悲是广义的,不该只用在至亲身上。”
“杨不扬有你这个女儿,负心值了,也死值了。”
“前辈这种过奖,让晚辈不知所措。但晚辈若问,杨不扬因何负心,前辈会回答这个问题吗?”
“除了满足好奇心之外,还有其他意义吗?”
“没有。”
“既然没有,又何故多此一问?”
“当我多嘴。”
许多欢拉下被褥,连头带脚地盖住许巨愁。看着像尸体。
狂风走远。雨下大了些,但还是湿不了人的那种。
二人从小木楼直上坡顶。坡的那边就是沙漠。站在高处望沙漠,就像临崖观海,三分惊心,七分壮怀。
但此时什么都看不见,天黑得可怕。黑得可怕其实是不够黑,沙漠的线条在天边隐约起伏,像心跳的幅度。许多欢说:
“事成之后,你们即刻启程。原路返回。五十里处有一棵枯树,顺着枯树向东直行一里,又有一棵枯树,但这一棵是铜树,往下旋转三周半,你爹的坟冢就会出现,打开墓碑,就能看见一个盒子。盒子里面装的就是破解魔根的秘笈,修炼三月即可,但此过程中不能与人动武。”
“以一门新的武学当作药引,将自身内力引向经络脏腑,然后关门打狗——寄生丹田之地的魔根失去内力的支持,就如鱼离水、草离根,死路一条。”墨自杨心悦诚服。
又问:“敢问前辈又是如何检验此方的可靠性呢?”
“杨不扬走前留下《水天一色》手抄本,我自然不会拿给杨它、许岢,而是自己练了。但我不外传,也不使用,不算破了杨门戒律。来日杨它、许岢如若愿意修行,仍然不算破戒,因为跟你一样,他们也是杨门子嗣。”
“前辈以身试险?”
“不亲临其境,又怎知善恶美丑?”
“要是失败了呢?”
“无论成功,或者失败,都是我对这一段爱情的交代。”
墨自杨愣怔良久,憋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我宁可不要爱情。”但又一清二楚地说:“若不是因为咱俩之间的奇怪关系,我非得认一个娘不可,而且不容这个娘拒绝。”
“如果我不给你秘笈,你还会这么说吗?虚伪的小妖精。”
“假设您的假设成立,那你我之间也少不了其他版本的深刻故事。所以您最终还是会给我秘笈。”
“我不缺儿子女儿,但缺朋友。”
“晚辈暂时不配,再给晚辈一些时日,定能做您称职的朋友。”
“我等你。”
二人向黑夜的深处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