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淌下，浸透了那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可他脸上那抹笑容却像淬了火，灼热得让人心惊。

那不是久别重逢的欣慰，也不是大功告成的喜悦，而是一种将自己彻底燃尽后的释然。

他就站在门槛之外，一步也不踏入，仿佛那道木质门槛是阴阳两隔的界线。

他声音里的疲惫如同浸了水的棉絮，沉重无比，但说出的话却字字如铁：“灯不能带走。‘墨锁终阵’以古庵为基，以诗灯为眼，一旦灯火离位，大阵中断，被封印在此百年的诗狱怨气将倒灌人间，到那时，就不是死几个人那么简单了。”

苏绾的脸色瞬间煞白，她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可阵眼需要活人坐镇，您自己也要被永远锁进阵心！”

“我这条命，本就是为了今天准备的。”老周摇了摇头，浑浊的眼睛里竟透出一丝清明，“我是最后一个守门人，守了一辈子，临了，也该由我来补上这个快要塌天的窟窿。”他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李砚手中的诗灯上，带着一丝眷恋，也带着一丝决绝。

就在这死寂的对峙中，异变陡生！

一直安静待在角落的小满，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小小的身子猛地蜷缩成一团，双手死死捂住耳朵，仿佛要抵御某种无形的音波攻击。

她惊恐地大喊：“墙要裂了！地底下……好多字在撞！它们在尖叫，它们在喊‘别关我们’！好吵！好吵啊！”

众人心头一凛，只觉得脚下的大地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颤栗。

不是错觉！

殿角那张积了灰的蛛网，在没有一丝风的情况下，竟如琴弦般剧烈地振动起来！

整座破旧的古庵，不，是整座山，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正缓缓苏醒，发出沉闷的呼吸。

一直沉默的阿灯，此刻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风雨声：“小满说得对，但她说错了一点。不是诗狱要反噬，是百年来被镇压的诗句，在用尽最后的力气求生。你们仔细听。”

所有人屏住呼吸，刹那间，那嘈杂的雨打芭蕉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调低了音量。

一种更细微，更古老，也更庞大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

那不是任何一种已知的语言，而是无数破碎诗句的共鸣。

是“秦时明月汉时关”的苍凉，是“停车坐爱枫林晚”的缱绻，是“仰天大笑出门去”的狂放，是“十年生死两茫茫”的悲怆……千百句残诗的碎片汇聚成一片低吟的海洋，如潮水般从地底深处涌来，拍打着每个人的灵魂。

老周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骇欲绝的神色：“怎么可能……它们……它们竟然一直没死。”

就在这一刻，李砚的眼前，一道只有他能看见的湛蓝色光幕轰然展开！

【警告：检测到大规模高浓度诗魂共振现象！】

【隐藏任务触发——‘诗狱启封·万人同诵’！】

【任务描述：诗狱封印并非镇压，而是隔绝。

百年孤寂，诗魂不灭，反而因共鸣而生怨。

强行封堵只会引发更剧烈的反噬。

唯一的生路，是以人间的‘诵读’之声为引，引导狂暴的诗气归于人道洪流。】

【任务条件：于七十二时辰内，集齐百名真心爱诗之人共同诵读唐诗。

每多一人，诗气归流速度提升，反噬之力削弱一分。】

李砚猛然抬头，目光如电，直刺老周：“您不必牺牲自己！诗，从来就不该被锁起来！更不该靠一个人的自我埋葬，去换取苟延残喘的安宁！”

“天真！”老周发出一声冷笑，像是在嘲笑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你以为引导诗气是什么？那是将万千诗魂怨念引入己身，承受焚心蚀骨之痛！你凭什么？”

“就凭这个！”李砚眼中精光暴涨，猛地伸手，“刺啦”一声撕开自己胸前的衣领。

只见他古铜色的胸膛上，一道道淡金色的奇异纹路若隐若现，那是由无数微小的文字组成的诗纹，正随着他的心跳，如活物般缓缓流淌。

他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震得整个大殿嗡嗡作响：“我曾为了一首残诗，三日连诵不休，功德值早已破七百大关，诗骨淬炼已至大成！您以为我只是一个人在念诗吗？不！我是盛唐至今，亿万读者的心声与回响！”

话音未落，苏绾已然有了动作。

她从随身的小包里迅速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宣纸，毫不犹豫地咬破自己的指尖，殷红的血珠瞬间涌出。

她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在那洁白的纸上疾速书写起来。

笔走龙蛇间，正是李白的《清平调》三章！

诡异的是，那血墨交融的字迹竟泛起一层淡淡的宝光。

她写完，快步上前，将那张尚有余温的纸用力贴在殿内一根斑驳的石柱上，决然道：“守卷人血脉可作阵法引信，若需锚定逸散的诗气，我苏绾，愿为这万丈高楼，立下第二根桩！”

“好样的！”大壮被这股气氛感染得热血沸腾，他二话不说，脱下身上厚重的外套，从兜里摸出一截画画用的炭笔，直接在粗糙的布面上奋力抄写起来。

“老子背不下三十首，但就这一句，刻进了骨头里！”他写完，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句诗吼了出来：“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他吼声落下的瞬间，那件外套上的炭笔字迹，竟也如通了电般，微光一闪！

一直蜷缩在地上的小满，此刻也颤抖着伸出小手，轻轻覆在了那盏青铜诗灯冰冷的底座上。

她闭上眼，泪水滑落，用带着哭腔的童音轻声道：“我能……我能听到它们了。它们说……它们想回家。”

一直静观其变的阿灯，终于长身而起。

他走到大殿中央，双手轻轻一推，将那盏古老的诗灯推至众人之间。

“灯不择主，只择心。”他环视一圈，目光在李砚、苏绾、大壮和小满身上一一扫过，“既然你们都愿做这黑夜里的传灯人，那便试试看——能不能让这盏照亮了百年的孤灯，为天下诗句，照出一条万人同行的阳关大道。”

说罢，他双手在胸前结出一个繁复的印法，口中低声吟诵：“白日依山尽……”

第一句出口，那原本稳定的灯焰猛地向内一缩，仿佛心脏漏跳了一拍！

“黄河入海流……”

第二句出，灯焰骤然膨胀，光芒大盛！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最后一句吟诵完毕，整盏诗灯发出一声清越的嗡鸣，灯芯处的火焰不再是凡火的橘黄，而是化作一团璀璨的青光！

下一秒，这团青光轰然炸开，化作一道粗壮的光柱，无视殿顶的阻碍，悍然冲破屋顶那个巨大的破洞，直射苍穹！

刹那间，庵外那浓得化不开的乌云，竟被这道青光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

一道皎洁的光柱从天而降，精准地笼罩住整座古庵。

而在那光柱之中，无数虚浮的金色文字凭空出现，如星辰般缓缓旋转，汇聚成篇——正是那篇豪情万丈的《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千里之外，正值清晨。

公园里，正在打太极的吴老先生一个“白鹤亮翅”的招式停在半空，他怔怔地望着天空，浑浊的老眼中竟涌出两行热泪。

老旧社区里，正在晾衣服的张阿婆惊奇地发现，晾衣绳上被风吹得胡乱摆动的布条，竟鬼使神差地拼出了“床前明月光”五个字。

育才小学三年级二班，小杰课本里的李白饮酒图突然动了，那个水墨小人竟对着他遥遥举杯，露出一抹洒脱的微笑。

而城西第一中学的校园内，高三（一）班的教室里，空无一人的黑板上，一排粉笔字迹自行浮现，墨迹清晰如新——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与此同时，市图书馆三楼，那面传说中被铁链缠绕的“诗句墙”，忽然发出一声沉闷的“咯吱”声，一道尘封已久的裂缝中，透出丝丝微光。

李砚的眼前，系统提示最后一次弹出：

【‘万人同诵’任务已开启，当前进度：1/100人。】

【倒计时：71时28分17秒。】

李砚握紧了手中的遗墨笔，那支笔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战意，微微发烫。

他望向窗外那道连接天地的光柱，以及光柱下渐渐苏醒的城市，沉声道：“时间不多了。现在，我们要去唤醒所有人心里那首没敢开口的诗。”

晨光熹微，冲破了雨夜的最后一丝阴霾。

李砚的目光从遥远天际的光柱收回，投向山下那片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城市轮廓。

那里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也同样死气沉沉。

他们的时间不多，不可能挨家挨户去敲门。

“我们得从最容易被点燃的地方开始。”李砚轻声说道，像是在对自己，也像是在对同伴们下达第一个指令。

他看向远处山下的那片轮廓，那里，有无数颗等待被唤醒的种子，也有一片最适合泼墨挥毫的空白画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