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乌托邦的裂痕

日子在看似无尽的资源供应中一天天过去。陈礼的家族日益壮大，孩子们纷纷成年，又有了自己的伴侣和后代。

他的毛色不复年轻时的光亮，行动间也带上了一丝沉稳，或者说，是沉重。

“爷爷，爷爷！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一只最小的孙辈幼鼠兴奋地举着一块亮晶晶的彩色塑料片，跑到陈礼跟前。

陈礼慈爱地用鼻子碰了碰小家伙：“很漂亮，收好它。”

他环顾四周，这个曾经觉得宽敞无比的蓝色蘑菇屋，如今因为儿孙们时常回来探望而显得热闹非凡，甚至有些拥挤。

但他心里是暖的，看着眼前这派生机勃勃的景象，一种家族繁荣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小小的巢穴里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代表新生角落的“育儿区”，几只刚长出绒毛的孙辈幼崽正滚作一团，嬉戏打闹。

“我是最快的！你们追不上！”

一只小不点儿奶声奶气地喊着，跌跌撞撞地从兄弟姐妹身上爬过去。

“哎呀，你耍赖！”

另一只不服气地叫道，立刻追了上去，小小的尾巴翘得老高。

重要的社交场所，靠近入口的“会客区”，他已成年的一个儿子正带着刚确定关系的伴侣回来拜访。

“父亲，这是小闪，她特别喜欢我们家旁边这个能看到‘发光顶棚’的角度。”

儿子语气里带着自豪。

名叫小闪的年轻雌鼠羞涩地低下头，声音细弱却清晰：

“叔叔好，这里……这里真的很温馨。”

与此同时在另一边，两个正值壮年的女儿正凑在一起，交流着“持家心得”。

“你看我这个‘窗帘’怎么样？用那种特别细软的白色纤维做的，

既透光又能挡住外面过多的视线。”

“真不错！我那边靠近通道，太吵了，正想着怎么弄点隔音的东西呢！

现在大家来来去去，脚步声比以前响多了。”

屋外，通道里更是络绎不绝，摩肩接踵，仿佛一条永不停歇的河流。

新搬来的邻居正在忙着装饰自己的巢箱，叼来各色闪亮的碎屑点缀门口；

年轻力壮的老鼠们行色匆匆，似乎总有忙不完的“事务”；

远处“中央广场”的方向，更是传来鼎沸的嘈杂声，那是无数居民在同时进行着进食、饮水和社交活动。

“如果忽略掉越来越挤的环境和越来越多的邻居，”陈礼看着这繁忙、拥挤却又充满活力的景象，在心里对自己苦笑道，

“这简直像是某个乌托邦社会的宣传片：

安居乐业，鼠丁兴旺，鼠鼠幸福。”

社会似乎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发展和扩张，每一个角落都被充分利用，每一个个体都沉浸在一种忙碌而满足的氛围里。

然而，他内心深处的不安与日俱增。

前世作为大学生的知识像幽灵一样提醒着他：

任何系统的承载能力都是有上限的。

能量守恒，空间有限，这是宇宙的铁律。

这里，真的能成为例外吗？

预言很快以最直观的方式应验了。

曾经可以轻松奔跑、甚至能嬉戏追逐的通道，如今变得水泄不通，

每一次集体前往“中央广场”的进食之旅，

都像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折磨着每一只老鼠的神经。

陈礼被裹挟在缓慢移动的鼠流中，身体不受控制地紧贴着前后左右陌生的、带着各种汗味与尘土气味的躯体，连转动一下脑袋都异常困难。

“哎哟！看着点！你踩到我的尾巴了！”一只打扮精致的年轻母鼠猛地回头，对着身后一只看起来憨厚的雄鼠尖声叫道，语气里满是心疼和恼怒。

“对、对不起！真不是故意的！”憨厚雄鼠慌忙道歉，脸涨得通红，“后面一直在推我，我实在站不稳……”

隔着两只老鼠身位的陈礼看着这一幕，心中不由吐槽：没想到成为老鼠了，还能预见大拳师。

“一句对不起就完了？我这尾巴打理了多久你知道吗？都被你踩脏了！”

年轻母鼠不依不饶，引得周围一阵小小的骚动和侧目。

没等这边的雌拳师跟踩尾鼠分出胜负，右后方的鼠群又传来骚动：

“前面的怎么回事？能不能快点儿走啊！磨磨蹭蹭的！”

一个急躁的声音从陈礼后方传来。

“催什么催！有本事你飞过去啊！

”前面被催促的老鼠立刻回头怼道，

“没看到都堵成这样了吗？推什么推！”

“谁推你了？是后面在推我！”

“那你不会站稳点？”

两句不合，两只老鼠便互相龇着牙，低声咆哮起来，虽然还没到撕咬的地步，但紧张的气氛瞬间弥漫开来。

还没等两只雄鼠一决高下，不知何处又传来了幼鼠的尖叫声：

“妈妈！妈妈！你在哪儿？我看不到你了！”

一只与家人被冲散的幼崽惊慌失措的哭喊声在嘈杂的背景音中显得格外微弱可怜。

“小宝！小宝别怕，妈妈在这里！

往妈妈声音这边靠！”

远处传来母亲焦急的回应，但她同样被困在原地，寸步难行，

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在不远处恐惧地发抖。

陈礼艰难地挪动着脚步，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混杂着粪便、体味和过度分泌的焦虑信息素的复杂臭味，几乎令人窒息。

他感到一阵阵反胃和头晕，前世的记忆再次浮现。

“这密度，这混乱，快赶上我前世在纪录片里看到的东京涩谷十字路口早高峰了！”

他在心里呐喊，一种无力感和烦躁感交织在一起。

原本应该是轻松愉快、补充能量的进食时间，如今却变成了消耗心力和体力的苦役。

每一次出行，都像是在考验耐心和运气，小小的摩擦如同暗流，在拥挤的通道里不断涌动。

生存空间的挤压，如同不断收紧的缰绳，迅速点燃了本就因拥挤而变得焦灼不堪的神经。

争斗的起因变得越来越微不足道，一点就着。

一次，在狭窄的通道拐角，一只名叫“大块”的雄鼠急着去赴约，不小心重重撞到了另一只正慢悠悠走着、名叫“刀疤”的雄鼠（它脸上有一道旧的抓痕）。

“没长眼睛啊！找死吗？”

刀疤被撞得一个趔趄，立刻炸毛，转过身呲出锋利的门牙，眼神凶狠。

大块本来还有点歉意，但被这么一吼，火气也上来了：

“你他妈挡在路中间还有理了？赶着投胎啊你？”

“你说什么？找打！”刀疤被彻底激怒，低吼一声。

“来啊！怕你不成！”大块毫不示弱，立刻弓起背，摆出攻击姿态。

没有更多的言语，两只老鼠瞬间扑向对方，撕咬在一起，发出愤怒的咆哮和痛苦的尖叫，灰色的毛发混着血珠飞溅起来，染红了光滑冰冷的地面。

这不仅仅是一场单挑。

“敢动我兄弟？！”刀疤的一个同伴见状，立刻冲了上来，从侧面撞向大块。

大块这边也有朋友在附近，岂能坐视？

“以多欺少？当我们不存在？！”

立刻加入战团。

冲突像瘟疫一样迅速蔓延。

原本只是两只老鼠的争执，眨眼间就变成了五六只，然后是十几只……

更多在拥挤环境中积压了怒气和压力的年轻老鼠，仿佛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宣泄口，不分青红皂白地加入了混战。

有的是为了帮朋友，有的纯粹是看对方不顺眼，还有的只是被现场狂暴的气氛感染，想趁机发泄一番。

场面彻底失控了。通道中央变成了一个混乱的斗殴场，老鼠们扭打在一起，尖叫声、咒骂声、撕咬声不绝于耳。

“打死他！”

“让你嚣张！”

“别打了！都别打了！”

有微弱的声音试图劝阻，但立刻被淹没在狂躁的声浪中。

陈礼正好路过这片区域，看到骚动起初还想绕行，但混乱扩散得太快，他瞬间就被卷入边缘。

“我只是路过！我不参与！”

他大声喊道，试图表明中立立场，同时奋力向战圈外挤去。

但打红了眼的老鼠们哪还分得清敌我？一只不知从哪儿飞来的爪子狠狠挠在他的背上，火辣辣地疼；

紧接着，又被一只混乱中后退的老鼠重重撞在腰侧，让他差点喘不过气。

“滚开！别挡道！”一只参与斗殴的壮硕雄鼠嫌他碍事，甚至故意用肩膀狠狠顶了他一下。

陈礼闷哼一声，踉跄几步，背上被抓伤的地方渗出血珠，染湿了皮毛。

他心中一片冰凉，看着这些曾经或许只是有些急躁、但算不上邪恶的同类，此刻却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火花，就爆发出如此盲目而残忍的暴力。

“至于吗？就像前世新闻里，因为地铁上被踩了一脚就演化成街头群殴，甚至波及路人……”

他忍着疼痛，艰难地脱离战团最激烈的中心，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喘息，

“这里的生存压力，已经将理智挤压到这种程度了吗？

连基本的判断和克制都失去了……”

他清晰地意识到，充裕的食物和水并不能带来真正的和平。

当空间、安宁和尊严成为比食物更稀缺的资源时，压抑的暴力便会像决堤的洪水，

以最原始、最盲目、最具有破坏性的形式爆发出来，吞噬每一个身陷其中的人，无论他是否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