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上空终于形成一场正常意义的大雨，而沙漠上依然没有，且泾渭分明。秋心阁自然也没有。

悬挂于秋心阁角楼楼角的一个大灯笼似乎因为干燥而心烦意乱，远远看去，火舌时不时地穿透灯笼而出。但没有着火，所以这是错觉。回头看绿洲也会产生错觉，它像一个巨大的泉眼，忘情发泄着积蓄已久的力量，或情绪。

与秋心阁正对的一截断崖后面。许多欢问许多悲：

“你进去过？”

“一年一次，探视娘。”许多悲低下头去。

“娘生活可好？”

“不知，只能隔着冰翡墙见面，话都说不上。”

“该怎么骂你好呢？”

“欢儿，我……”

“我骂过你没有？”

“从没。”

“以后也不会。”

“欢儿是绿洲里对我最好的人。”

“救出娘后，你跟小妖精她们出去走走。你会发现，我是这个世界上对你最好的人，而不仅仅是绿洲。”

“为什么要出去？”许多悲依然埋着头，显然对这个妹妹师父又爱又怕，尤其是在“伤风败俗的三十六年”曝光之后，更是多了一份局促不安。也许羞耻于自己的不洁，也许惶恐于自己破坏了这个家的安宁，也许回归了真正的自我——年少时的她害羞，怯弱，楚楚可怜。

“你在，娘的心就无法安定，甚至于寻死。”

“我不怪她。”

“她会怪自己。悲儿听话，过些日子再回来探望不迟。”

“欢儿说什么我都照做。”许多悲的声音更小了，但并非勉强，因为许多欢了解她，她金口难开，但心口如一。

“我对不住你，余生尽量补过。”许多欢说着飞身而出，转瞬空中又飘来：“我与小妖精收拾那几个僵尸。你与四妹直接救人去，务必当心陷阱。若遇之，先动脑后动手。”

秋心阁是禁地，但从表面上看完全没有想象中的危险重重，反而如其名般浪漫，所以顺顺当当地来到了阁前庭院。不过正好应了一句老话：鱼篓里的螃蟹，进来容易出去难。

四个僵尸驻守大门。他们都是许多欢的师兄弟，妻儿老小依然生活在绿洲。只是“失踪”多年，却已从热血汉子变成了行尸走肉，所遭遇怎一个痛字了得？许多欢说：

“穴位再乱，心穴也跑不到屁股去。攻其心肺，断其血路。把握好力道，留命就对了。”

墨自杨说：“他们这病，也许还有救。”

“怎么说？”

“眼里依然有隐约的光。”

二对四，一人俩，简单得可以口算，但打起来就不一样了。这些人因为不怕疼所以全身都是武器，意思就是无论打哪里他们都可以接受，故而只攻不守，招招都是奔着同归于尽来的。这帮家伙要是去参加龟峰鉴剑，绝对直通四强。又不是抢杨贵妃，谁会跟他们玩命呢？

墨自杨打老大老二，一拳出击，老大张嘴就咬，吓得她赶紧换成回马枪，差点打掉自己的鼻子。老二更直接，王八似的四脚开张，想要来一记熊抱——到处都是破绽，你可以捶我的脑袋，也可以撬我的传家宝……但你要是让我抱住了，小腰就断了。这还得了。

墨自杨转身就跑。老二追，老大拦截。没地儿跑了。本来就没想跑。墨自杨又来了一记回马枪，一脚踹中老二的心窝，就势脚尖一点，蹦上空中。老大老二撞了个满怀。一点都不疼。再来。

但老二来不了了，捂着心窝，对着不远处正将老三老四打得满地爬的许多欢留下一束让人难以理解的眼光躺下了。看来还真的只有心会疼。老大抬头找人，正好迎上从天而降的落墨斩。这下好了。

那边也好了。

一招制敌。要不怎么敢叫死海女魔呢？跟这种人打架是不幸的，但这些僵尸们是万幸的，早早草草地交了。否则以女魔与妖精的实力，就算不懂得“攻心”那一招，也能将他们身上的器官卸光光。

轻轻松松拿下。但许多欢并不这么认为——师兄弟们并没有放开手脚一搏，理由恰如墨自杨所言，一双双呆板无神的眼睛里始终闪烁着一缕近似于求救的微光。她说：

“都还记得我，当年他们最疼我了。”

墨自杨说：“这样富有感情的人一定有救，您破解魔根的方法启迪了我——他们所练邪功远远不及《水天一色》的武学高度，故而可以使用外力将他们的内力逼出丹田，这样一来，邪根也就无以为继了。只是施功者太伤身体，得吃完绿洲里的那些鸡鸭鹅狗牛羊猪才能缓过劲儿来。”

“无论如何也值得一试。”

“让你的杨它、许岢来。”

但眼下不是研究这件事情的好时候。

两人来到秋心阁后堂。

崔花雨已经完成一半任务，再厚重的冰翡墙也抵不住龟忍一剑。只是监牢里空空如也。这是一间六面均为冰翡打造的监牢，站在任何一个未被打穿的位置往里看，都能看到“许夫人”。许多欢警示：

“六神幻影？秋心阁还有人。”

“娘，娘，娘去哪儿了呢？”而许多悲早已方寸大乱，刀剑并施，胡乱打砸冰翡，就连鸡蛋大小的也不放过，生怕娘亲躲在里面似的。

“悲儿冷静。咱娘也许三十六年前就死了，也许囚禁在另一个地方。但你这些年见到的人绝对不是她。”

“不会的，我不会看错的。娘，娘，您在哪儿？”

“此地不可久留，回去再说。”

“我不——”许多悲好像突然受冷了，上下抖索，厉声尖叫着，又忽然使出了刀剑合璧，生死决斗似的，招招激厉，冰光四溅。

心疾骤发，导致神志错乱。墨自杨见势不妙，当即启动落墨步，侵身而入，制住其穴，并与崔花雨一人一手架起。

“走。”许多欢说，“我断后。”

众人警惕地原路撤退。墨自杨问：

“听前辈口气，六神幻影并非许氏武学？”

“当然不是。许巨愁神功无敌，居然还拿域外的旁门左道之术害人。究竟为了什么？我要杀了他。”许多欢脸色阴郁。一个沉着冷静的人发怒，如果不是丧失理智，就会说到做到。

墨自杨说：“三十六年，这已经不是报复了，而是想长期占有了。他就是为了长期占有。他病了，病入膏肓。”

又说：“我不是在骂人。”

崔花雨说：“二姐的医术也是因为天赋而来？”

墨自杨笑：“我总是跟果老说，名师出高徒。”

到达中堂。危机也终于出现了。只听得四周传出一阵怪响，各面墙壁的性质发生了改变，密密麻麻地长出了尖刀。唯一通往前门的巷道也多出了一堵同样的刀墙。后路亦然。

许多欢说：“不可硬来。只要轻轻一碰，刀将反射，一涌而出，而且源源不断。空间这么小，很难抵挡。”

崔花雨问：“这也是鬼斧神工的杰作？”

“绝对不是，他们不可能为他做事。他们认的是我。他们做生意的原则很奇怪，但对于我来说，零门槛。”

“这就对了。这两位前辈的手笔是巧，而不是毒辣。”

墨自杨问：“此话怎讲？”

崔花雨说：“这刀阵若是他们所制，室内定有脱困开关。”

“给敌人留个逃跑的机会？好创意。”

“他们眼里没有敌人，他们的产品不以害人为目的。”

“咱家狗儿不是拿来害过吗？”

“人自己闯进来的，那叫防卫。”

墨自杨嘻嘻一笑：“总有那么一些事情，任你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

“妖精。这种时候，也就你笑得出来。”

“没听过美化版的苦笑吗？我是在笑许巨愁，他已经不认识自己了——在大禁地里设下小禁地，又在小禁地里各种设防，防备的人其实就是他自己。张果老说，一个人越可怕，这个人就越怕自己。”

“他的病有这么严重吗？”许多欢接过话茬，“但为何在我面前，在绿洲宗亲面前，尤其在杨它、许岢面前，他都能表现出仁人君子的形象呢？一如既往，再正常不过了。”

“他的精神分裂了，他也许是两个他，三个他，甚至无数个他，但每一个他都不一样。如果这些年没有许多悲充当‘解药’，绿洲估计早就毁了，他敢杀任何一个人。而你们见的是原来的那个他——这种病人的潜意识懂得按照病发前的行为习惯，调配不同的自己去做相应的事情。”

“我一直都以为绿洲就是世外桃源，无病无灾乐逍遥。”许多欢嗟叹不已，“原来还是染缸一个。”

“江湖啊，每个人都在被害，每个人也都在害人。四十八年前那一场情杀很有可能就是他的病灶。”墨自杨一脸难过，“在进入秋心阁之前，我低估了他的病情。盲目闯进秋心阁将是我这一生中犯下的最大错误——往后如果再犯这么大的错，也不用出去了。”

崔花雨说：“再不想办法真的就出不去了。”

墨自杨又笑了：“以静制动叫不叫办法？”

“没办法的办法。”许多欢也笑了。

崔花雨说：“偌大的房子，连个狗洞都没有。”

都在强装乐观。因为她们又听到了一阵怪响——机械性的笑声，音量音调音色保持高度一致，经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