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朝,永夜三年,云墨县。
这里的雾气似乎比其他地方更浓重些,带着溟水特有的、若有似无的腥甜气息,常年萦绕不散,将灰墙黑瓦的县衙也浸染得晦暗不明。
已近黄昏,后堂早早燃起了烛火。刚到任的县令楚小满裹着加厚的官袍,面前摊开着一本《溟律疏议》,脑袋却一点一点,正与周公探讨着烧鹅的三十六种吃法。烛火将他摇晃的影子投在墙上,张牙舞爪,平添几分阴森。
“大人!大人!祸事了!”
凄厉的呼喊伴随着踉跄的脚步声撞破后堂的宁静,惊得楚小满一个哆嗦,险些从太师椅上栽下去。他手忙脚乱地扶正险些落地的官帽,看清来人是师爷张小乙,一张脸白得如同刚刷的墙面。
“嚎什么丧!”楚小满强自镇定,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发飘,“是粮仓又闹耗子精了,还是张屠户家的母猪又难产了?”他最怕张小乙这般模样,每次都没好事,他刚上任每天都是各种的家常里短的。
“是、是命案!大人!”张小乙嘴唇哆嗦,手指着西边,“豆腐坊的杨寡妇…她、她没了!”
“命案…”楚小满心里咯噔一下,硬着头皮道,“按、按流程办!让仵作…呃,老仵作上月告老还乡了是吧?那、那就先去勘验现场,录邻里口供…”
“不是寻常命案啊大人!”张小乙几乎要瘫软在地,“死状…跟三天前码头那个力巴,还有前夜打更的老刘头,一模一样!都是半夜听见有人哼小曲,调子邪性得很,第二天人就没了!脸上带着笑,可七窍都流黑水!街上都传疯了,说是‘溟水鬼伶’找替身,要唱够七出《离魂戏》好投胎呢!”
“溟水鬼伶”四个字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楚小满的耳朵里。他后颈寒毛倒竖,只觉得堂内明明点着不少蜡烛,光线却莫名变得幽绿,照得角落里的阴影蠕动扭曲,仿佛真有看不见的东西捏着嗓子在哼那索命的调子。
他楚小满,十年寒窗,好不容易榜上有名,得了这云墨县令的缺,天上掉馅饼他不怕,地上有强盗他也不太怵,唯独怕这些看不见摸不着、专在溟朝雾夜里活动的玩意儿!
“胡…胡扯!”他猛地一拍桌案,试图用官威驱散心底寒意,手却诚实地摸向胸口——那里贴肉挂着一块祖传的“溟玉”,据说是高人加持,能辟邪镇煞,但除了冬暖夏凉,从未显过神通。“朗朗乾坤…呃,溟溟雾夜,哪来的鬼伶!定是…定是某种罕见的连环投毒案!对,是毒!”
他正试图用自己都骗不过的推论安抚自己,另一个衙役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手里高高举着一封玄黑色的信函。那信函材质非纸非帛,触手冰凉,封口处一个暗红的印记灼人眼目——那是缠绕着溟水浪涛的獬豸图腾,代表着溟朝最神秘、也最令人恐惧的机构。
“大人!阴…阴司!是总阴司的急件!直达县衙的!”
“阴司?!”楚小满腿一软,彻底从椅子上滑了下来。溟朝官员,无人不知阴司。那意味着麻烦已不再是阳间的律法所能衡量,涉及到了幽冥阴怨,一个处理不当,丢官罢职都是祖坟冒青烟的好结局了。
他颤抖着接过那封仿佛带着溟水深处寒意的信函。拆开那暗红火漆,内里的字迹铁画银钩,却透着一股不容阳间置疑的威严:
【云墨县令楚小满:】 【尔县境内,三日内连发三起‘夜半诡歌索命案’,阴气剧烈扰动,已触阴司警讯。现命尔即刻以‘巡阴御史’权责介入勘查,限十日内厘清本源,缉拿元凶(无论阴阳),平息怨戾,稳固地脉。若逾期或处置失当,致阴阙失衡,按《溟律·阴司卷》严惩不贷。】 【附:案卷阴拓三份,需以辰时朱砂并午时阳火启印可观。】 【溟朝总阴司 令】
那暗红色的獬豸印仿佛活了过来,冰冷地凝视着楚小满。他手一抖,信纸飘落在地。
“巡…巡阴御史?权责?”楚小满声音带上了哭腔,“我这破县衙哪来的这种神仙编制啊!”他就一个光杆县令,手下歪瓜裂枣三两只,钱粮师爷张小乙兼任跑腿,楚小满冲张小乙吼道:“快!快去贴榜文!重金!倾家荡产也要聘请能人异士!和尚、道士、出马仙、神婆!只要能捉鬼降妖,平了这事,本官请他当师爷!”
张小乙哭丧着脸:“大人,咱账上那点银子…上次您买那批据说能镇宅的‘阴沉木’…已经…”
楚小满眼前一黑,感觉自己的仕途和人生都如同窗外的天色,迅速被浓雾吞噬,黯淡无光。
就在这时,县衙那扇饱经风霜、吱呀作响的大门,被人不轻不重地叩响了。
“叩、叩、叩。”
三声叩响,清晰而稳定,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仿佛能荡开浓稠的夜雾,直接敲在每个人的心窍之上。
所有人一怔,齐齐望向大门。张小乙战战兢兢地挪过去,拔开门栓。
门外,溟朝的夜雾浓重如墨,几乎化不开。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静立雾中,仿佛自身带着微光。来人穿着一身月白长袍,纤尘不染,面容俊美却冷冽如冰雕,一双眸子深若寒潭,目光扫过之处,连那飘忽的老鬼师爷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他身负一长条状物事,以素白布帛包裹,隐隐透出令人心悸的清冷之气。
他的目光淡淡扫过院内诸人,掠过瑟瑟发抖的衙役,掠过兴奋又有点畏缩的老鬼,最终落在瘫坐于地、官帽歪斜、面无人色的县令楚小满身上。
“此处可是云墨县衙,巡阴御史履职之所?”声音清冷,如玉磬轻击,莫名驱散了几分庭院的阴寒压抑,“在下殷十三,循榜文而来。听闻此地阴怨积聚,邪祟作乱,特来应征。”
楚小满看着这位气质超凡、气场强大、一看就专业得能直接把鬼怪超度回老家的高人,眼睛瞬间迸发出绝处逢生的璀璨光芒!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一把死死抓住殷十三冰凉的衣袖,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声音因极度激动而变调:
“是这里是这里!高手!天师!大师!您可算来了!这巡阴御史就是您了!案子!这要命的案子全拜托您了!本官…本官给您打下手!全力支持!要人给人,要钱…呃,尽量给钱!”
殷十三:“…”
他垂眸,看了看自己被攥出褶皱的袖口,又抬眼看了看这位毫无官威、眼神恳切得近乎可怜的县令大人,万年冰封的淡漠表情,似乎出现了一丝极细微的、近乎无奈的波动。
这云墨县的“巡阴御史”衙门,似乎比他预想的,还要…离谱得多。
而县衙之外,浓雾深处,那索命的诡谲歌谣,似乎又幽幽地、断断续续地哼唱起来,等待着这对怎么看怎么不靠谱的搭档,去揭开它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