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三点十七分。



沈磐又一次从那个相同的梦境中挣脱出来，像溺水者浮出水面，猛地吸了一口气，肺部

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空气中没有硝烟和血腥味，只有房间里一片死寂的凉。



梦里永远是那个雨夜。仓库昏暗的灯光像垂死者的眼瞳，摇曳不定。老张——他警校的师

兄，亦是亦父亦友的搭档——在推开他的瞬间，胸膛爆开一朵刺目的血花。温热粘稠的液

体溅在沈磐脸上，伴随着震耳欲聋的枪响和老张喉咙里嗬嗬的、被血沫堵塞的遗言：“阿磐……照顾好……活下去……”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上。



他坐起身，啪地一声打开床头灯，刺目的白光让他下意识眯了眯眼。额角、颈间，是一

片冰凉的冷汗。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水杯，指尖触碰到玻璃的冰冷，才发现杯子里早已

空空如也。喉咙干得发紧，仿佛被粗糙的砂纸打磨过。



他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起身走到客厅。没有开大灯，就着窗外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

光影，穿过空旷的客厅，走向厨房。开放式厨房整洁得像样板间，不锈钢厨具反射着冷

硬的光。他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凉水，仰头灌下。冰冷的液体划过喉咙，暂时压下那股从梦境蔓延到现实的焦灼。这套公寓很大，视野极佳，能俯瞰大半个城市的夜景。但装修是极简的灰白基调，家具寥寥，一切物品摆放得如同警局证物室一样规整，纤尘不染，缺乏任何一点属于“家”的烟火气。这里不像个栖息之所，更像一个临时避难所，或者说，一个他为自己精心打造的、自我囚禁的牢笼。

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沉默地注视着楼下如织的车流。闪烁的尾灯汇成一条条红色的河，无声地流向未知的黑暗。三年了。那个雨夜就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深深烙印在他的职业生涯和生命里。他变得比以前更沉默，更冷硬，用近乎自虐的工作强度填充所有时间，试图用极致的疲惫麻痹神经，用绝对的规则和秩序掩盖内心的残缺与动荡。

他成功地把自己变成了一块真正的“磐石”，冰冷、坚硬、棱角分明，不易靠近。因为他内心深处深信不疑：任何靠近这块石头的人，都会被其冰冷的棱角所伤，甚至……重蹈覆辙，遭遇毁灭。

老张的妹妹张小蔓，就是他这份沉重愧疚感最直接的承受者。他定期去看她，满足她一切物质上的需求，像一个最尽责的兄长，却无法回应她眼中日益增长的、超越亲情的情愫。那对他而言，是比任何凶徒的刀枪更难以面对、更令人窒息的东西。每一次探望，都像一次对过去的审判。

就在这时，手机突兀地响起，尖锐的铃声打破了深夜死寂般的宁静。是局里直接来的紧急电话。沈磐的眼神瞬间切换，所有属于“沈磐”个人的脆弱、迷茫和痛苦，被一股强大的意志力强行锁进内心深处最隐蔽的角落。他的背脊挺直，周身散发出一种冷冽的气场。

“说。”他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冷静低沉，没有一丝刚睡醒的沙哑。

“沈队，城西，‘弥岸’画廊，发生命案。现场……有点特别，我们摸不准，你最好亲自来看一下。”电话那头，同事小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甚至还有点儿……发毛。

“知道了。通知技术科和法医，我马上到。”沈磐的指令简洁明确。他利落地挂断电话，动作机械而精准地走向卧室。脱下睡衣，换上黑色的战术长裤、深灰色棉质衬衫，最后套上那件半旧的黑色皮质夹克。当冰凉的枪套贴合在腋下，金属警徽别上腰带时，那个被噩梦困扰的、名叫“沈磐”的个体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刑警支队队长“沈队”——一个为罪案与秩序而存在的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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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片被霓虹点亮的夜空下，城市的另一端，艺术区“弥岸”画廊却依旧灯火通明，与周围陷入沉睡的建筑格格不入。

顾随云站在画廊空旷的中央，微微仰着头，眯着眼，看着墙上那幅他耗时数月才完成的新作。巨大的画布被大片浓郁得化不开的蓝色所占据，那是他钟爱乃至痴迷的“克莱因蓝”，一种极致纯粹、近乎于抽象、带有强烈精神性的蓝色。然而，在这片看似平静的蓝色深渊中心，却有一些扭曲、挣扎、仿佛濒临破碎的白色线条在冲撞，像是灵魂在无声地呐喊。

画廊主理人，也是他多年的好友林薇，端着两杯红酒，高跟鞋敲击着光洁的水磨石地面，发出清脆的回响。她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杯。“还在看？我都已经能预感到，后天预展一开，你这幅《墟》会引起多大的争议了。太压抑，也太……真实了。看得人心里发慌。”

顾随云接过酒杯，修长的手指绕着杯脚轻轻转动，目光却依旧没有离开画布，仿佛要穿透那些颜料，看到其下自己同样纷乱的心绪。“艺术存在的意义，不就是为了表达某种真实吗？哪怕那份真实，并不那么美好，甚至令人不适。”

“道理是没错，”林薇耸耸肩，抿了一口酒，“但你要知道，市场和大多数买家，往往更喜欢甜美、能提供美好幻觉的作品。真实，有时候是滞销的代名词。”她顿了顿，侧头仔细观察着顾随云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的侧脸，“随云，说真的，你最近状态不对。这幅画里的情绪，太绝望了。是因为……又想起以前的事了？”

顾随云闻言，唇角勾起一个淡淡的弧度，那笑容在他英俊却难掩疲惫的脸上显得有些飘忽，像水面的涟漪，很快便消散无踪。“都过去多少年的事了，早翻篇了。我只是在尝试探索蓝色的另一种可能性，它的深度和……破坏力。”他轻描淡写地说着，举起酒杯抿了一口酸涩的酒液，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后天预展的媒体和嘉宾名单都确认了吗？”

“万事俱备，只等你这尊大佛开幕亮相等。”林薇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了然和一丝无法掩饰的担忧。她了解顾随云，就像了解他画作底层每一道不为人知的肌理。这个男人表面上随性不羁，幽默风趣，是朋友聚会中不可或缺的暖场高手，但在他内心深处，有一片谁也无法真正踏入的禁区。那片禁区里，锁着一段关于才华被利用、情感被彻底背叛的往事，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他的灵魂里。这让他一方面在艺术上追求极致的纯粹与真实，另一方面却在情感世界里筑起高高的围墙，从不允许任何人长久停留。

顾随云放下酒杯，手指无意识地划过西裤口袋，里面放着一枚旧钥匙，是他多年前那间小小工作室的钥匙，也是那段不堪往事的唯一一件实物纪念品。他早已不住在那里，却始终习惯性地带着它，像一种无言的自我惩罚，又或是为了提醒自己不再天真。

“我再去后面库房看看画框的摆放，你忙你的。”他找了个借口，转身走向画廊深处。他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来消化这幅倾注了太多情绪的画作完成后的巨大空虚感，以及被林薇话语轻轻勾起的、陈年的隐痛。他渴望被人真正理解和看见，又恐惧被彻底看穿后再次遭受伤害。这种矛盾，如同画布上那些挣扎的白色线条，永远在他的体内撕扯、角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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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磐的黑色SUV一个利落的甩尾，停在“弥岸”画廊门口时，天空又开始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冷雨。警戒线已经拉起，蓝红闪烁的警灯将湿漉漉的街道映照得光怪陆离，给这座不眠的城市一角平添了几分紧张肃杀的气氛。

他推开车门，早有警员撑着黑色的雨伞迎了上来。“沈队。”

“情况。”沈磐大步流星地走向画廊入口，雨滴打在他的夹克肩头，洇开深色的水渍。

“死者是画廊的夜班保安，六十岁男性。死因初步判断是……惊吓过度引发的心肌梗塞。”年轻警员汇报着，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

“惊吓致死？”沈磐的眉头骤然锁紧，脚步不停，掀开警戒线弯腰走了进去。

一股不同于室外湿冷的寒意瞬间扑面而来。并非来自空调的温度，而是一种更阴森、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心理上的不适感。画廊内部空间开阔，设计极具现代感，但此刻，所有的射灯都诡异地聚焦在中央的一面空旷的白墙上。墙壁前，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老者仰面倒地，四肢扭曲，双目圆睁，瞳孔扩散，脸上凝固着极度惊恐的表情，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看到了来自地狱的景象。

然而，比死者本身更让沈磐和在场的所有警员感到脊背发凉的，是那面白墙。

白色的墙壁被人用某种猩红色的颜料（后经初步鉴定是廉价口红），疯狂地、潦草地涂鸦出一幅扭曲变形的人脸图案。那图案夸张的嘴巴张成一个巨大的O形，双手捂耳，充满了绝望、恐惧和无声嘶喊的意味，虽然笔触粗糙狂乱，但那种震撼灵魂的神韵却被抓得极准。

“这……这画的是个什么鬼？”一个刚从警不久的年轻警员小声嘀咕，声音有点发颤。

“《呐喊》。”沈磐低沉地、几乎一字一顿地说出了答案，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爱德华·蒙克那幅享誉世界的表现主义名画，此刻，就以这样一种邪恶、病态的方式，重现于冰冷的犯罪现场。“罪犯的目的可能不只是杀人，他是在……布展。在进行一场他个人的、扭曲的艺术创作。”

他锐利的目光像鹰隼一样环顾四周。画廊其他地方整洁有序，昂贵艺术品安然无恙，没有任何翻动、搜寻或打斗的痕迹。目标明确，仪式感极强，充满了挑衅意味。沈磐走到那面触目惊心的墙壁前，蹲下身，戴上手套，仔细查看地面痕迹，又抬头凝神审视那幅血腥的“画作”。他注意到，在扭曲人脸的下方，还用口红写了一行歪歪扭扭的英文小字：

“My scream is silent.”（我的呐喊是无声的。）

沈磐缓缓站起身，脸色阴沉得如同窗外的夜空。他处理过无数凶杀案，血腥的、残忍的、诡诈的，但如此充满“艺术感”和心理挑衅意味的现场，是第一次。这完全超出了他惯常依赖的证据链和逻辑推理范畴。他面对的不是一个普通的罪犯，可能是一个疯子，或者……是一个沉浸在自己黑暗美学里的艺术家。他需要新的视角，一个能理解这种疯狂逻辑的视角。

“通知技术部门，仔细取证，不要放过任何细节，尤其是那些口红成分和涂抹手法。”沈磐的声音在空旷诡异的画廊里回荡，冷静中透着一丝紧绷，“另外，尽快联系上这个画廊的负责人，了解详细情况。还有……”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扫过墙上那幅猩红的“画作”，仿佛下定了某个决心，沉声道：“向上面打报告，这个案子……我们需要一个懂艺术的人。”

他说出最后几个字时，内心感到一阵陌生的迟疑和抵触。他的世界一向是非黑即白，证据为王，逻辑至上。而现在，他可能不得不向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感性至上的灰色领域求援。这让他感觉像是要亲手在自己坚固的世界观上，凿开一道裂缝。

窗外的雨声渐渐密集起来，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画廊巨大的玻璃幕墙。沈磐独自伫立在那幅充满诅咒意味的“画作”前，挺拔的身影被射灯拉得很长。恍惚间，他仿佛能听到黑暗中，有一个疯狂的、看不见的艺术家，正对着这座城市，发出无声而得意的狞笑。

而城市的另一端，顾随云正检查完画框，从画廊库房走出，与林薇道别，准备驱车返回自己位于城郊的工作室。他对几个街区之外刚刚发生的罪案，以及这场即将如同风暴般闯入他平静（或者说麻木）生活的命运交汇，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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