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妱澕莞尔了然,“既如此,这枚全熟之卵便予你,暂且作充饥吧。”她由此大略揣度出此地之人的饮食偏好,想来多半是不惯生食的。
年轻郎君静观妱澕,见她手持一根粗木棍,利落且小心地将两个裹着泥的小团子从火堆灰烬余热中拨出,又以采来些许不小的青碧之叶仔细包了,好捧着出洞外。未几,再瞧见她时,那手中鸡蛋已干干净净,随她一同光洁温润的归来。
妱澕匀了一枚,指尖捏住,就着洞壁一块略尖的岩石轻巧一磕,指腹捻动间,几片碎壳应声而落,将熟鸡蛋剥开大半,露出凝脂般莹白的卵白和其下隐约的嫩黄,而后将剥好的卵递至年轻郎君唇边,火光映着她专注的侧脸:“公子郎君伤重,且张口,我自当喂尔食用。”
年轻郎君依言,温热的卵滑入喉中,味道不错且暖意顿生,随即微微一怔,并未立即张口道谢,而是目光流转,细细打量起妱澕。
火光跳跃,也照亮了她衣衫的纹理。
衣衫虽染了些尘土泥痕,却难掩其质地上乘。内衫隐约可见,领口不经意露出的一角滚边,亦是繁复精致的越地宝花纹锦,边角处皆是精工细料;外衫更是款式别致,新颖脱俗,料子分明是上好的吴地缭绫,暗纹如水波流动。
头上钗环首饰稍显简略,耳边仅存的一只玉珰,形制古雅,质地温润;发间的虽是未作点缀,青丝亦非闺阁女子惯常之盘髻,而是如江湖儿女般,以寻常布条束成马尾,简洁利落,然地上弃置于一旁的,以几朵野花精巧连缀而成的发簪,亦见玲珑心思,且丝毫不减其身外之物的贵重。
观其行头气度,绝非百姓家的女子或者寻常地方富贵小户,定是簪缨之族、朱门闺秀。然其行事之法,却又与这京都富贵人家的女娘大相径庭。
年轻郎君心中思绪翻涌:事急从权,我自是明白,可这富贵人家的女儿,哪个不是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平日里,或习女红,或修三从四德,连诗书都诵得少,身旁又少不得丫鬟小厮环绕,这等埋灰煨卵、剥壳饲人的粗使活计,自然轮不到她们亲自动手,更遑论眼前这位妱澕女娘,竟然对此颇为熟稔利落,根本全无生疏之态。她这般没有深闺弱质的模样,倒似那惯走江湖、漂泊异乡之人,话又说回来,哪个流落者能有如此体面气度?即便有,我家又怎会不知?
这般的矛盾…这般的违和…她究竟是何来历?若真是江湖漂泊之人,何来这身价值不菲的吴绫越锦?若真是京中显贵之女,此等人物行径,家中怎会毫无耳闻?
他目光凝在妱澕身上,迟疑道:“尔为女娘,怎会通晓这等乡野之法?”
“幼时乡居,常与伙伴以此搭土窑之法煨食。”妱澕不知他心中所想,兀自眼中泛起一丝怀念,唇角含笑,娓娓道来,“若垒砌大些的地灶,便是鸡鸭鹅这等稍大的家禽,皆可煨得熟透,其香扑鼻,四溢诱人,听闻北地胡人,更有以此法煨烤整羊乃至牛犊者,想来滋味定是不同凡响,真希望有幸能亲口以偿。”
“某亦偶有所闻,惜未得亲见。”年轻郎君微微颔首,目光中透出几分好奇,“想来平日里图其便捷,多以炙烤之法待肉食。”
“二者风味,各擅胜场。”妱澕轻摇头笑答,“炙烤之法,只需火堆、支架,行旅之中最为便宜,然垒砌地灶,则非随处可得合宜之土石,需寻一合适之地,垒土为窑,颇费工夫。”
年轻郎君听得入神,明显饶有兴致:“哦?竟有如此讲究?”
妱澕闭目遐想,嘴角微动,似在回味:“自然如此,炙烤者自有其妙,外皮焦脆,里肉滑嫩,香气扑鼻,脂香尤为浓郁;然煨熟者之妙,亦不可言,将食材裹泥埋入,以炭热煨之,那香味尽数深锁于肉中,内里酥烂多汁,别有一番风味,炙烤之香,在于火候,煨熟之味,在于焖香,可不就是各有千秋,皆令人食指大动。”言罢,还轻轻舔了舔嘴唇,仿佛那美味已在舌尖。
年轻郎君听得津津有味,微微颔首,正欲再问,挪动身体欲寻个舒适坐姿时,手臂撑地却不慎牵动了伤处:“呃…”他眉头骤然紧锁,倒吸了一口凉气,冷风直灌牙缝。
妱澕望着靠在石壁上的年轻郎君面露痛楚之色,便关切道:“夜已深沉,公子郎君恐是困乏,也该安歇了。”言毕,取过年轻郎君已烘干的衣裳,走到他身前,欲为他穿上,“可坐得起来?”
年轻郎君咬着牙,忍着痛缓缓向前挪动身子,微微前倾:“无妨。”
妱澕瞧着他那吃力的模样,心中不忍,便忙伸手轻扶了一把,助他坐稳。
年轻郎君面露感激之色,低声道了句:“多谢。”
妱澕动作轻缓,小心翼翼地为他披上外衫。
年轻郎君赧然垂目,不敢直视,耳根微微泛起一抹红晕,毕竟除却幼时的母亲,何曾有女子如此近身服侍?一时之间竟僵在那里,手足无措。
“公子郎君手怎的不抬,是手臂抬不起来么?”妱澕未察年轻郎君心思,见他僵着不动,只道他手臂伤重无力,便伸手去托他受伤的上臂,欲引其入袖。不料一时疏忽,未留意伤口所在,一把捏住,手指正正按在了他臂上深长的伤口处!
“嘶——!”年轻郎君猝不及防,痛得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颤,额上瞬间沁出细密冷汗。那声痛呼在寂静的山洞中回荡,显得格外清晰,惊得洞内几只倒悬的蝙蝠扑棱棱飞起,掠过火光没入黑暗。
妱澕慌了神,语带歉意的惊呼:“呀!实在对不住,疼得紧罢?”
“无…妨…”年轻郎君紧咬下唇,额上冷汗涔涔, “只这伤处……女娘此举,恰似在伤口上撒盐,个中滋味,女娘可曾体味?”